天上的云遮住了太陽，陰沉沉的天空下，是對峙的士兵，威嚴而靜穆。
鄭蕭的劍指著慕千城，“慕將軍，這眾多士兵百姓的生命，皆在你們兄弟二人的一念之間?！?p> 兩兄弟對視一笑，“鄭大人，沒有到最后一刻，孰勝孰負，還未可知。你不會真以為你這些人就可以置我們于死地吧?！?p> “那好，是生是死，就看今日了?！编嵤捘弥鴦Γ瑳Q絕的看著慕千城。
皇宮里，初兒睜著稚嫩的雙眸，一步步朝著糾纏中的陸祁淵和陸長歌走過來。
“父皇，母后去哪里了？我睡醒找不到母后，也找不到你，我好害怕?！蹦谴蠹s是天底下最純真無邪的聲音吧。
陸祁淵看著那小小的人兒，他愣住，一動不動。陸長歌順勢從他的手里掙脫出來。
良久，他放下手中的酒杯，蹲下身來伸出手臂，“初兒別怕，來父皇這里?！?p> 他牢牢地把孩子抱在懷里，輕輕拍著她的背。
“初兒不怕，初兒最勇敢最聰明了。母后她去了一個很遠的地方，初兒想念母后的話，父皇這就去找她回來好不好？”
初兒開心地笑著，點了點頭。
陸長歌在一旁看著他，他的眼神中是從未見過的慈愛與溫柔——只有對這個他最疼愛的女兒才會如此。
接著陸祁淵轉(zhuǎn)過頭看向她，眼眶里像是泛著淚水。
“朕想拜托你，好好照顧初兒，讓她平安快樂地長大。這是我最后的心愿?！睅缀跏菓┣蟮?。
陸長歌見他如此懇切，戚戚然道：“就算你不說，我也會照顧好初兒的?！?p> 陸祁淵微揚嘴角，舒了口氣，“如此，多謝。”
他摸了摸初兒柔軟的臉頰，“帶她走吧，不要回頭。”
初兒還捏著他的衣襟，陸祁淵輕輕掰開她的手，“初兒乖，以后要聽姐姐的話?！?p> “那你和母后要早點回來哦?！彼τ卣f道。
陸祁淵忍住淚水，笑著點點頭。
陸長歌牽起初兒往門口走去。
陸祁淵端起放在桌上的那杯毒酒，一飲而盡。
酒杯摔在地上變成碎片，陸祁淵的身體倒在地上的聲音，也發(fā)出沉重的響聲。但陸長歌沒有回頭，她擋住初兒因為被嚇到而下意識回望的眼睛。
黑色的血順著陸祁淵的嘴角流了下來。這一生機關(guān)算盡，終于在最后選擇自己結(jié)束了生命。什么一統(tǒng)九州，想來真如笑話一般，到最后妻離子散，國破家亡，到頭來都是為他人作嫁衣裳。
陸長歌牽著初兒，踉蹌著從里面走了出來。
天上的云散去。乍然出現(xiàn)的陽光使她睜不開眼，只覺得頭暈得厲害。一瞬間覺得這一切都是那么的不真實。
陸長歌派來傳話的侍衛(wèi)騎著馬一路高聲道：“皇上駕崩了！皇上駕崩了！”
這話傳到城門口時，鄭蕭以及手下的兵有點亂了陣腳。
“皇上駕崩，諸位還要做徒勞之功嗎？”慕千城悍然問道。
“皇上駕崩，大事未必不可成！”
眾人順著聲音回過頭去看，是南宮彥！
“南宮大人，好久不見。”慕千城冷傲道。
“慕將軍，你們把這場局攪得天翻地覆，是時候付出代價了?！?p> “南宮大人，不用跟他廢話，你我聯(lián)手，殺了慕氏兄弟，就有機會東山再起！”鄭蕭在一旁大喊道。
“南宮大人，事到如今你還執(zhí)迷不悟嗎？大央人已經(jīng)撤兵了，我們再這樣打下去，只會增加無謂的傷亡?！蹦角С菓嵖馈?p> “呵呵呵！若不打，你會把這云州帝位讓給我嗎？你能讓我繼續(xù)一統(tǒng)九州的計劃嗎？你不會的慕千城，你壞我大局，老夫是一定要殺了你的，否則就算是死，也無顏面去見皇上！”
說罷南宮彥拔出劍，朝著慕千城刺去，他武藝高強，慕千城也需與他周旋些時間。
但云州其余士兵皆已疲累，他們不像南宮彥，他們甚至不知自己所戰(zhàn)為何。
嶺南之兵士氣大漲，一鼓作氣，奮起殺敵。
這場對決以不到一炷香的時間結(jié)束了。
陸祁淵的所謂一千精兵幾乎全軍覆沒。余下的無反抗之力的十余人不愿投降，選擇了自刎而死。
鄭蕭死時仍睜著雙眼。也許他尚不知自己這一番拼殺究竟為何。
當慕千城的劍架在南宮彥的脖子上時，身后傳來喊聲：“千城哥哥！”
墨風和墨雨急急跑過來，墨雨顫抖著聲音道：“千城哥哥，求你饒爹爹一條命?！?p> 慕千城拿著劍猶豫不決。
墨風懇切道：“千城，爹爹所做的一切我愿意承擔，我也是皇上身邊的人，你殺了我吧，放過他?！?p> 慕千城看著墨風，“墨風，我知道你不是那樣的人，許多事情你也在暗中幫助過我們，我不會傷害你的。但南宮彥罪惡滔天，和皇上一起，聯(lián)合大央，害死了那么多人，這些所作所為，不是我能代替那些死去的百姓與將士原諒的。”
墨雨急急跪下，哭泣道：“千城哥哥，我求你了，求你放過爹爹，就當是讓他贖罪也罷，只要讓他不死，墨雨求你了?！?p> 慕千城心中自然心疼墨雨：“墨雨，你這是做什么，快快起來?！?p> “墨雨！你怎可說跪就跪，事已至此，就算是死，爹爹也絕不后悔，慕千城，要殺要剮，動手吧！”南宮彥高聲道。
墨雨依然哭著哀求。
慕千城猶豫片刻，放下了手中的劍。
南宮彥是有些驚訝的，“你不殺我？”
“你雖有錯，但你的兒女卻救了無數(shù)的將士與百姓，相信世人也能理解。我不殺你，亦是看在墨風墨雨的份上。你若能悔過自然是好，卻也不是我能左右的，只是你再有謀逆之事，我絕不會手軟?！?p> 說罷慕千城扶起還跪在地上的墨雨，拍了拍她的肩。
“謝謝你，千城。”墨風在一旁道。
慕千城回過頭微微一笑。
接著慕氏兄弟握拳安慰，相視一笑。
身后是將士們和百姓們的歡呼聲。
陸長歌醒來時，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某個偏殿中。床邊蹲坐著一個姑娘，打著盹兒，那是她熟悉的身影——是阿棠。可這里，卻不是紫涼紗殿。
她翻身的動作驚醒了阿棠。
“公主，你醒了！”阿棠眼里滿是欣喜，忙爬起身來，“公主，阿棠數(shù)月沒有見到你了，我真擔心你的安危。”
陸長歌的臉色有些蒼白，“我沒事，我這不是好好的嘛。”接著又問道：“你怎么會在這兒呢？”
“你暈倒在大殿門口，是小公主喊著找人來救了你。慕將軍進宮后派人找到了我，讓我悉心照顧你?！?p> “慕將軍他去哪兒了？”她急切問道。
“慕將軍說他還有些事情要處理，和他的兄長一起去了。不過他派了好多人在殿外保護公主呢，公主不必擔心?！?p> 陸長歌發(fā)著呆，不說話。
“公主，你以后不管去哪里都帶上我好不好，這皇宮這么大，我唯一忠心的，只有公主你?！?p> 陸長歌握了握她的手，“謝謝你，阿棠。只不過以后我可能就不在這里了，沒辦法一直帶著你。你應(yīng)該出宮去，外面天高水闊，去自在的游玩一番，說不定還會遇到你的意中人?！?p> “公主，我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阿棠不想讓公主難過，也不想出去看什么山山水水，更不想要什么意中人，我只想在你身邊做你的丫頭?！?p> 陸長歌看著她，鼻頭一酸，微微笑了一下。
南宮一家回到了尚斌府，也許他們今后就不能再住在這里了。南宮彥已不再是尚斌，之后僅是一介平民，他心中知道，也許還要受到世人的譴責。
但墨雨心中是高興的，至少爹爹活著，一家人還可以在一起。從今以后，爹爹和哥哥不用再受皇上的利用，慕千城他們也不必再每日打打殺殺。
她端了茶水走到正殿中，“爹爹，爹爹！”
看見父親坐在椅子上，她將茶水放在桌子上，“爹爹，你不要想那么多了，從今以后我們和哥哥一起，可以自在的生活了，只要一家人在一起就好了?！?p> 南宮彥閉著眼睛，像是在閉目養(yǎng)神。墨雨本不想再打擾他，但還是興奮地蹲在他旁邊，伸出手搖了搖他的手臂，“爹爹！”
那身軀直直的倒了下去，就像是木偶一樣，倒在地上，發(fā)出悶聲。
墨雨又驚又怕，無法控制的大叫一聲，不敢相信。
然后忙爬過去，摸到南宮彥冰涼的手。
她大喊著。
墨風聞聲而來，看見殿中的一幕，他也無法相信。急促地呼吸著，然后緩緩地走過來。
看著南宮彥安詳?shù)拿嫒?，觸摸到他不再跳動的脈搏，他們終于選擇接受這個事實。
他死了。
墨雨這才注意到桌上的那瓶藥——是琉璃散。毒發(fā)極快，使人內(nèi)臟俱損經(jīng)脈俱斷，還未感覺到疼痛便已命殞。雖體外不見一滴血，但體內(nèi)五臟六腑皆已化為血水。
他們終于不由自主地痛哭起來。
“哥，爹爹為什么要這么做，為什么？”墨雨哭喊道。
墨風看見藥瓶的旁邊，是一封信。他拿起來看。
“墨風墨雨，我最愛的孩子。爹爹要先走一步了，為父知道你們會去求陸長歌慕千城放過我，但事已至此，成王敗寇，茍延殘喘也毫無意義，不如一死也落得清凈，無須聽世人對我的百般指責，更不必牽連到你們。為父本想成就一番大業(yè)，讓我南宮家名垂青史，奈何天不助我。往事不想再追問對錯，黃泉路上，遂將世間之事忘個干凈。只是唯獨放心不下你們，墨風，你要照顧好墨雨，不要讓她受到半點傷害。墨雨，你要聽哥哥的話，無論旁人待你如何好，他才是你在這世上最親最親的人。如此，為父也可放心去了?！?p> 墨風將墨雨攬在懷里，兩個人互相靠著，低聲哭起來。
那一夜深深刻在陸長歌腦海中，無法忘懷。
聽聞慕氏兄弟入主皇宮時，宮里仍有不少亡命之徒拼死搏殺，個個似發(fā)瘋一般抱著必死之心攻上來。
二人無法，只得硬著頭皮一戰(zhàn)。
偌大的皇宮里亂作一團，慕千城派去的兵還未完全駐守到各處維持秩序時，宮女、太監(jiān)們四散逃跑，拿走了不少值錢東西。
兵器的聲音哐當作響，嘈雜聲，驚慌聲，火光漫天，照亮漆黑的夜。
陸長歌就站在皇城下，只有她一個人，坐在冰涼的石頭上，抬頭看著皇城里燃起的煙一縷縷升起，被風撕裂的大旗依然豎在城墻上，天邊是一彎殘月。
多年以后，史書上或許會記載這一夜。
陸祁淵在位二十年，國號長寧。與異族大央謀圖中原疆土，后經(jīng)將軍慕千城與公主陸長歌等人力挽狂瀾，其計謀敗露。長寧二十年五月，于皇宮大殿中飲鴆而死。
這座城從今往后便姓慕了，從前她尊貴為公主，他是臣子。此后，大約是他為君，她為臣了。
一切殺伐終于在天亮前結(jié)束了。一切仿佛都煥然一新。
“請慕將軍上位！”
眾多大臣，將士們跪下行禮，說出這句話時，慕千城有些不知所措。
慕辰逸走過來，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千城，從前你為云州立下赫赫戰(zhàn)功，如今也解了九州之急，這把龍椅，你坐得。”
慕千城忙搖搖頭，“各位大人，眾將士們，請大家先起身。”
接著轉(zhuǎn)過頭對慕辰逸道：“哥，你知道的，我從一開始，從未想過要坐上那個位子。戰(zhàn)場上的事我尚有把握，而朝政之事向來不是我所擅長也不是我喜歡的。我有更重要的事情想去做，若真要說一個人的話，哥，你比我更合適?！?p> “千城...”
“哥，你聽我說完。你是風云閣閣主，對嶺南以及中原九州之事了如指掌，況且你有經(jīng)天緯地之才，這是大家有目共睹的，安大哥生前也對你多加贊賞，有你坐上那個位置，是眾望所歸。”
“千城，你真這樣想嗎？帝位雖看起來無上榮光，但一旦坐上去，一旦擁有權(quán)勢，許多事情你我便不能如兄弟一般像往日一樣相處了?！?p> “哥，我知道，君臣之分，我不會做任何讓你為難的事，你要相信我，我也相信你。”
慕辰逸拍拍他的肩：“好，你我兄弟，定要彼此信任?！?p> 慕辰逸轉(zhuǎn)過身：“云州的各位大臣，將士們，身為帝王，陸祁淵一于百姓無益，二于社稷無功。今后我慕辰逸坐上這把龍椅，定以天下百姓幸福生活為首要之責，先民后君，讓我云州百姓乃至天下百姓安居樂業(yè)，生活在清朗乾坤之下，與諸位一起，創(chuàng)我云州盛世！”
眾人下跪：“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慕千城急急趕到陸長歌房中時，卻不見陸長歌。
他正疑惑時，阿棠走進來，交給他一封信，“慕將軍，這是公主讓我交給你的。”
“公主人呢？”
“公主說你打開信一看便知。”
他騎上馬連夜追出城去。
這就是道別嗎？為什么如此草草的一封信就作為今生的告別呢？為什么要這樣決絕的離去？
在他推卻這榮華加身的權(quán)勢與富貴，只想與她一人相守時，她卻選擇離開。
整整一天一夜，云州城郊的草原上，慕千城看到熟悉的身影。牽著馬，一步步往前走，仿佛對這身后之事沒有絲毫眷戀。
他也牽著馬，緩緩靠近她。
她似是有所察覺，她知道的，熟悉的腳步聲，身后的那個人一定是他?？墒撬桓一仡^看，既然決定要走，就不能再留戀。
她上馬，“駕?！焙敛华q豫的離去。
慕千城直接騰空而起，借著馬背的力量，蹬了一腳后便空翻到了陸長歌的面前。
陸長歌急急勒住馬，然后調(diào)轉(zhuǎn)馬頭。
“你不想回頭看我一眼嗎？”
“我答應(yīng)過安大哥要照顧好小離，也答應(yīng)過陸祁淵會好好照顧初兒，待我安頓下來，我會派人來接他們?！彼Z氣淡然。
“你想跟我說的，就只有這個嗎？”
“該說的我在信中已經(jīng)說過了，你又何必再來找我。”
“我只想聽你親口對我說，說你已經(jīng)放下了一切，說你心里沒有我了，說你準備拋下我們所有人一走了之?！?p> 陸長歌下馬，轉(zhuǎn)過身來，“好，那我就告訴你。從此以后，我不再是公主了，那座王城也不再姓陸，它姓慕。我本來就應(yīng)該是棋楠村一個普普通通的人。那座皇宮，已經(jīng)沒有我的容身之處了。所以我要走，你明白了嗎？”她倔強的這樣說道。
慕千城走近她，溫柔道：“長歌，我何曾在乎過你的身份？我不管你是誰的女兒，你是公主也好，是尋常丫頭也罷，在我心里，陸長歌就是陸長歌，是這世上最好的女子，是我唯一想真心守護的人。云州之大，皇宮之大，怎么會沒有你的容身之處，那座王城，不管它姓陸還是姓慕，你在那里生活了二十多年，那里一直是你的家?！?p> 陸長歌不得不承認，這番話打動了她，她哪里舍得離開他啊。
眼淚還未流下來的時候，陸長歌便把它收了回去。
“王朝更迭，你榮登帝位，為了你的前朝后宮安穩(wěn)，娶妃納妾必不可少，男人雖常有三妻四妾，可即便我不再是公主，我陸長歌也絕不會與其他女子嫁與一個夫君。你要我，留在這里做什么呢？”
“你還不明白我的心嗎？什么帝位，什么權(quán)勢，什么天下大業(yè)，在我心中，哪里能抵得上你？”
陸長歌看著他的眼睛，他有些急切，可說這話時，眼神里卻滿是堅定。
“你......”
“我無心帝位，我哥，是比我更合適的人選。他有抱負，有才能，相信云州在他的統(tǒng)治下，一定會是國泰民安。”
陸長歌有些不可相信，不僅是她，云州的百姓與將士，對慕千城稱帝早就有了期待與準備。
她也希望慕千城在那帝位之上施展一番抱負，因為他并不像自己口中的那樣沒有才能，他有勇有謀，知人善任，也不遜于他兄長。
可當陸長歌知道他的選擇后，心中是驚喜的。
在她來不及把這些思考完時，慕千城伸出手，緊緊地抱住她。
“長歌，請你相信，就算放棄所有的事，我也不會拋下你。不要再離開我了，我?guī)慊厝ィ脝?？?p> 陸長歌微笑，重重的點了點頭，眼淚不自覺的流了下來，“謝謝你，千城，有你這番話，我便沒有什么懼怕的了。”
王城覆滅，長寧不再，世事無常的變化中，天下之事不過一場繁華，唯有此刻溫暖依偎的肩膀才是最真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