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長受人所托,不去嗎?”
狄逢春注意到了身旁的一襲道服,在明月微光下映照在水中,隱隱可見。
元神道人屹立在岸邊,雙眼望著平靜無事的海面,良久之后才開口道:“墨家手筆,其實有無貧道都一樣,黃舵主只不過是想更加保穩(wěn)一些罷了。況且忠義會雖無意殺人,不過黃舵主卻未曾想過,這天底下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的事情也是有的?!?p> 狄逢春聽著他的話卻是另有所思,發(fā)出一絲似有若無的嘆息聲,而后說道:“可憐虎賁將軍劉忠,昔日建下汗馬功勞,沒想到子孫不過三代便遭大難,如今,唯一的孫子也是落魄至此?!?p> 元神道人笑道:“你不必激貧道,貧道修道多年,早知世事不可強求,收徒之事,貧道已然開口了一次,就絕不會開第二次?!?p> “世事不可強求,福分亦是如此,劉兆既然錯失良機,道長能否再指一條明路呢?”
狄逢春撫琴清幽,曲高和寡,似陶醉其中。
元神道人眉目微鎖,摸了自己的長須,說道:“這得看他自己了,生而為人者,有所思之后便會有所圖,一如貧道,一心只求道,世事皆看輕,所以才能達到如今的境界。若是劉兆志不在修道,心不在正途,教其武功日后也難免誤入歧途。古人云—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誠其意;欲誠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p> 狄逢春似有些哀求的說道:“道長何不教其言,正其心,而后觀其行,再做定奪呢?”
元神道人似乎有些不耐煩,搖了搖頭語出驚人道:“貧道要修仙,沒那么多時間來帶小孩。什么樣的人,就會有什么樣的命,這是注定的?!?p> 狄逢春反復思量著他最后的那句話,陷入了沉思之中。
與此同時,時間已然接近丑時,遠處棧橋上的人也紛紛到岸邊休息了,猶如金屬碰撞一樣的聲音又再度響起了,只是那些搬鹽的苦力和官差們都不以為意,畢竟官鹽搬運已有幾日,從未出過什么差錯。
官差們一同聚在岸邊推牌化拳,木桌旁的地上不知有多少空酒壺,而苦力們則隨便找一處草蓬松軟的地方席地而睡,只剩下孤零零的幾艘大船漂浮在江面上。
忽然江風大作,將江岸正在推牌的官差們吹的睜不開眼。江面黑潮涌動,在大船停泊處掀起了巨大的風浪和漩渦,船體受重,發(fā)出劇烈的響聲,船上的大帆也因為搖晃的船體而被折斷。
為首的官差連忙拿起了佩刀,大聲叫道:“快!拉住攬繩,穩(wěn)定船身!”
這官差名叫鄒老三,下面的人都管他叫鄒爺,昔年在海軍中當過兵,淮河往煙雨鎮(zhèn)這一塊可以算的上是最風平浪靜的地方了,他還當這一趟差是肥差,何曾想過會發(fā)生這樣的事情,若是官鹽出了什么差錯,他們這些人全都得掉腦袋。
酣睡的苦力們也紛紛醒了過來,跟隨著官差們一起去拉攬繩,船已拋錨,要想船體不傾斜,眼下也就只有這個笨方法了,幾乎所有人都一股腦的涌向了棧橋,只有周大海站在原地,目光緊鎖的看著海面,隨后身形隱沒在了林間。
涌上棧橋的海水拍打著眾人的身子,每一次都帶著濃重的咸腥味兒涌入口中,那味道回味起來簡直比死了還難受,他們一起拉著系在棧橋的攬繩,不時有人因為側(cè)滑而倒在地上,還有人被沖進了堤岸下面,撲打著海面掙扎著爬向岸邊。
忽然,四艘大船下面紛紛卷起了巨大的漩渦,猶如吞天滅地一般帶著巨大的金屬碰撞聲響,而后船體開始傾斜,船上的官鹽也紛紛掉進了海面,不僅如此,整艘船似乎都要被吸進海底,從船身傳來了一股大力,把奮力拉著攬繩的官差和苦力們的身形從棧橋上拉到了海面旁,前面的人牙都要咬碎了,他們終于在火把的照耀下看清了船體下的巨大漩渦,一個個眼里都冒出了驚懼的神情。
鄒老三大聲喊道:“不準松手,誰要是松手我就先砍死他?!?p> 他當然看到了漩渦,若是掉進去了肯定是有死無生。只不過若是官鹽出了什么差錯,他一樣必死無疑,此刻他也是進退維谷,只能誓死一搏了。
不過可能相對于大海的恐懼而言,鄒老三手中的大刀似乎根本不值一提,到快被拉下海的時候,前面的人先送了手,后面的自然也難以為繼,前后推攘下,有三四個人慘叫著掉進了漩渦,其他人干脆一哄而散,攬繩一松,綁著攬繩的棧橋此刻也變得顫顫巍巍起來了,眾人紛紛連爬帶滾的跑到岸邊,碰撞之下,又有幾十個人掉進大海。
終于轟隆一聲,棧橋也倒塌了,跟隨著傾斜的船體不斷地沉入水面之下,四艘大船,就這樣活生生的消失在了眾人眼中。
鄒老三一氣之下怒殺三人,隨后罵道:“你們這群混賬??!”
坐在岸邊喘著粗氣的陳棒槌突然跳了起來,目光怨毒地看著鄒老三說道:“兄弟們!鄒老三刀上已經(jīng)帶著血了,而且錄名冊還在他身上,如果今日我們不殺了他的話,遲早有一天他也會殺了我們。你我兄弟要想活命,就只有殺了鄒老三,毀掉錄名冊?!?p> 眾人的目光紛紛不懷好意的望向了鄒老三。
鄒老三對坐在地上的官差們說道:“你們這群廢物沒聽到嗎?這群刁民要反了,還不快站起來隨我殺了他們。”
可是官差們一個個低著頭,沒有一個站起來,因為他們都知道押運官鹽是朝廷的重差之一,若是出了什么差錯他們?nèi)嫉盟?,船已?jīng)沉了,他們橫豎都得死。
陳棒槌咬牙道:“你們?nèi)绻幌胨溃秃臀乙黄饸⒘肃u老三,以后咱們大家一起落草為寇去,有福同享有難同當!”
聽到這話,那些官差們紛紛不懷好意的望向了鄒老三,只有他才是老大,他一手管著下面的人,平日里什么情況都是由他向上面報告的,只有他才能算是官,上面的大人也只認他一個,他們這些平日里打雜的狗腿子無非是仰仗了他的聲勢。如今鹽船已毀,也只有殺了他這個當官的,他們這些平民百姓才有活路。
“你們…”
望著曾經(jīng)的手下,和恨不得跪下來給他當狗的苦力們的反抗,鄒老三背脊發(fā)涼,拿刀的手也微微顫抖著。
眾人紛紛站起身來,一起朝著鄒老三走去。
鄒老三見勢不妙想要跑,但陳棒槌何許人也,若說詩詞歌賦還有絕世武功他肯定是不會的,但他自小就生長在淮河岸邊,經(jīng)常拿著石子玩水漂,久而久之,竟練就了一手投石技巧,指哪打哪,就連棲在樹枝上的鳥,只要他有心,都能一下子給它砸下來。
陳棒槌眼神一定,撿起了一塊大小適中的石子,瞄準了鄒老三的后腦勺就給扔了過去,鄒老三一心想著跑路,哪兒能算到還有這一招,只感覺后腦一震,便一頭栽倒在了地上。
陳棒槌上前撿起了鄒老三身上的刀,拔了出來,他想做什么眾人心里都清楚,但是沒有一個人攔著他,官鹽出了差錯,上至管轄官員,下至搬鹽苦力,無一能夠幸免于難,大華律條,便是如此,鄒老三不死,肯定會把錄名冊交到上面,屆時一個都跑不掉。
這還是陳棒槌第一次殺人,他的心在劇烈的抖動著,手中的刀也在微微的顫抖著,不過這并不是因為恐懼,更多的是一種莫名的興奮感。
他從小就沒有爹,而且他娘還是妓女,他自小就被人看不起,除了坑蒙拐騙之外什么都不會,沒有人把他當人看,平日里,他說的話,人家也只是笑著聽聽,從來都沒當回事。為什么他喜歡去煙柳巷,因為他感覺自己花了錢以后那兒的女人無論真心與否,那些女人都必須要聽他講心事,而且還要想盡一切辦法說些話來討他的歡心,他有時候甚至在外面玩一輩子都比攢錢娶個老婆來的快活,因為只要他花了錢,那些女人就不敢忤逆他的意思。但他心里明白,那些都是假的,biao子無情,只要沒錢,那些妓女照樣不把他當人看。
他有一顆霸道的心,卻又奈何出身卑微,一無所長。直到現(xiàn)在,他才真正感受到了活著的快感,大家都在看著他,看著他手中的刀,此刻的他無論想什么都是對的,無論做什么都是對的,這就是他陳棒槌和這些平日里根本就不把他放在眼里的凡人們的區(qū)別,現(xiàn)在他就是老大!這些人必須得聽他的。
陳棒槌翻過不知死活的鄒老三的身體,咬牙切齒的將手中的刀插入了鄒老三的咽喉,鮮血迸射而出,濺到了他的身上。
隨后他大聲說道:“兄弟們,錄名冊就在這狗官的身上,但是即便是毀掉了也沒有任何用,因為朝廷不是傻子,我們這些時日搬運官鹽不是什么見不得人的事,我們其中肯定有人已經(jīng)向親朋好友交代了,如今事發(fā),到時候一旦官府重賞,你們其中有一個被人出賣。朝廷肯定會順藤摸瓜把我們這些人全都摸出來,到時候必死無疑。如果你們想要活命的話就跟我去玉龍山十里外的小野山落草?!?p> 陳棒槌陰森森的看著眾人的表情,這時已經(jīng)有不少人紛紛表示贊同了,其中那些官差最為贊同,因為他們在官府都有檔案,是最容易死的。但是還有十三個苦力仍在猶豫,拋家棄子落草為寇這種事情可不是說做就能做的。
陳棒槌笑著對那十三個苦力說道:“如果你們有人不同意的話,那就走吧。我陳棒槌也不阻攔你們,大路朝天,各走一邊。不過你們可得想清楚了,回去還有沒有命。”
那十三個人面面相覷,最后還是下定決心,想要回家。
一個官差在陳棒槌耳邊陰聲道:“棒槌哥,真的放他們走?他們可是都知道我們要去小野山??!”
陳棒槌豈能想不通這一點,他只是想再給那十三個人一個機會,讓他們有些人能回心轉(zhuǎn)意,畢竟現(xiàn)在自己起事,最差的就是人手,將來落草,手底下沒人辦事,他還做什么老大?
陳棒槌眼中閃過一絲陰狠,對剩余的眾人沉聲道:“你們聽著!剛才我已經(jīng)說了要去小野山,若是他們走了,我們早晚必死,等下我一燒錄名冊,大家一起動手,把他們?nèi)珰⒘耍 ?p> 眾人紛紛點頭,眼中滿是狠戾,人為了活命,往往什么都做的出來。
陳棒槌,隨后對那轉(zhuǎn)身欲走的十三個人喊道:“你們先過來吧,大家聚在一起先把這狗官身上的錄名冊燒了,做個見證。免得日后出了事情你們還要怪罪到我們這些兄弟的身上?!?p> 那十三個苦力紛紛轉(zhuǎn)身,點了點頭,這錄名冊便是他們的命根,不親眼看著燒掉他們的確無法安心。
陳棒槌蹲下,從鄒老三的身上搜出了一本鑲黃色的簿子,隨后接過火把,放在了下面。
隨后那十三個人,紛紛被后面的人制住,官差們也陸續(xù)拔刀,慘叫聲此起彼伏。
陳棒槌的臉上忽然浮現(xiàn)出了一抹喪心病狂的笑容,手中的簿子因為受了潮,廢了半天勁兒才燒起來,火光映照著他瘦弱的身形,鮮血流淌在他周遭的地面,此間的夜晚再一次陷入了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