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 曲有七音

　　雞鳴寺，素藥齋。

　　從門口望進(jìn)去，空曠簡單的齋房內(nèi)，用一道屏風(fēng)隔斷了內(nèi)外。裴茳跨入房內(nèi)時，魯重樓本欲一同跟進(jìn)，卻被門口的一位明眸皓齒的丫鬟伸手擋住了。

　　“我家小娘子只見裴司議一人，其余人等請止步?！蹦茄诀咝χf道，嬌俏可人，語氣卻不容拒絕。

　　裴茳回頭示意魯重樓等在門外，自己卻慢慢走進(jìn)了齋房，在寬大的屏風(fēng)前的一個蒲團(tuán)上坐下。

　　剛剛團(tuán)膝坐好，屏風(fēng)后一道白色的人影便飄了出來，正是先前在寺門前遇見的那位古怪的少女。

　　她站在那兒，居高臨下的瞧著裴茳，輕笑兩聲，道：“我的輕身術(shù)如何？”

　　裴茳想了一下，答道：“匪夷所思。不知小娘子尊姓大名？”

　　“我為何要告訴你？”那少女哼地一聲，轉(zhuǎn)身又回到了屏風(fēng)內(nèi)。

　　裴茳無奈地?fù)u了搖頭，提氣朗聲道：“周小娘子何在？裴茳如約前來?！?p>　　“翁、翁……”

　　兩聲琴弦聲響起，屏風(fēng)后傳來一聲柔軟的聲音，正是周娥皇：“多謝裴世兄如約而至，小女子有一闋琴曲，習(xí)練已久，卻總覺得還有些不夠圓滿之處，還請世兄指點一二?！?p>　　裴茳摸了摸鼻子，剛要如實相告周娥皇自己對于音律這種高大上的東西實在是一竅不通時，屏風(fēng)后的琴聲已悠然響起。

　　琴聲一入耳，裴茳便有一種熟悉的感覺，等奏了一小段之后，他不禁猛地從蒲團(tuán)上跳了起來，驚叫道：“這是滄海一聲笑！你是從哪里聽來的曲子？”

　　《滄海一聲笑》可是來自于后世的曲調(diào)，這首歌只是有一日在銅鼓巷，與洪佻及陳齊兩家少年一起吃火鍋，酒后興起時高唱了一曲。這曲子旋律簡單明了，卻意境悠遠(yuǎn)，極為動聽。不想今日竟會在周娥皇的琴聲中重現(xiàn)。

　　周娥皇總不會也是后世穿越過來的吧？

　　裴茳的心中突然有著一種非常奇妙的渴望。作為一個穿越時空的人，有時候總會對這個世界有一種莫名的疏離感，知道這個世界是真實的，可有時偏偏覺得自己仿佛在玩一個很玄妙的RPG游戲，眼前所有的人一個個都是游戲中的NPC。這樣的感覺很不好，會讓人產(chǎn)生一種無盡的孤獨感——這世界，沒有同類，自己是孤獨而唯一的那一個。

　　所以，當(dāng)周娥皇彈起這一曲《滄海一聲笑》時，裴茳忍不住一陣激動，若周娥皇也是穿越到這時空來的人，自己就不再是那個孤獨的人了。自己也有了同類，一些后世的秘密和思維也就有了可以放心傾吐的對象。

　　每個活生生的人，都會有傾訴的欲望。而裴茳有一些秘密卻是不能對任何人說的。

　　可是，這激動還沒有維持多久，現(xiàn)實便打碎了他的幻想。

　　屏風(fēng)后的琴聲嘎然而止。周娥皇輕聲說道：“這曲子的名字叫滄海一聲笑么？好古怪……嗯，不過也恰如其名，透著灑脫與豪氣。裴世兄，這曲子是有一日我路過銅鼓巷時聽你在院子里唱，強(qiáng)記下來，自己默默練習(xí)已久，卻總覺得似乎有哪里不對。所以今日才冒昧地將你約了來，請你指正一二。我完整地彈一遍，你且靜聽。”

　　琴聲再度響起，那熟悉的旋律不斷地回蕩在齋房之內(nèi)。裴茳心里一陣失落，自己終究還是那個孤獨的人。

　　“滄海一聲笑，滔滔兩岸潮。浮沉隨浪只記今朝。蒼天笑，紛紛世上潮，誰負(fù)誰勝出天知曉。江山笑，煙雨遙，濤浪淘盡紅塵俗世幾多嬌？清風(fēng)笑，竟惹寂寥，豪情還剩了一襟晚照。蒼生笑，不再寂寥，豪情仍在癡癡笑笑，啦啦啦……”

　　隨著琴聲的獨奏，裴茳心情越發(fā)的陰郁起來，忍不住跟著琴聲高歌起來，想將這煩悶發(fā)泄出去。誰知越是高歌，心里越是難受，唱到后來，心中酸楚難抑，尤其最后幾句，竟有些哽咽起來。

　　獨在他鄉(xiāng)為異客，每逢佳節(jié)倍思親。而自己這種獨在另一個世界的人，又該如何？那個生我養(yǎng)我的世界，永遠(yuǎn)也回不去了……

　　“裴世兄？”

　　聽出裴茳嗓音不對，周娥皇不禁停止了彈奏，關(guān)切地問道。

　　裴茳驚覺過來，臉上一紅。這臉可丟大了，一時情緒低落，倒在外人面前傷情激動，實在太不應(yīng)該。

　　“這曲子乃亡母家鄉(xiāng)俚曲，一時情動，讓小娘子見笑了?！迸彳肓藗€理由，想要搪塞過去。

　　周娥皇在屏風(fēng)后默然半晌，低聲道：“裴世兄思念亡母，真情流露，可見是個重情重義的……我哪里會笑你？只有感佩的。倒是我有些失禮了，不知這曲子是令堂家鄉(xiāng)的俚曲，白惹你傷心，我應(yīng)該向你道歉才是?！?p>　　話說到這里，就有些陷入僵局了。周娥皇是個樂癡，自那日在銅鼓巷聽了這《滄海一聲笑》，因喜愛這曲子新奇大氣，又是聞所未聞的調(diào)子，便一直記掛在心里，雖靠著記憶，強(qiáng)記了曲譜，可究竟未聽滿全曲，自己練習(xí)時總覺得有些不連貫，這才忍不住邀請了裴茳來，希望能得到他的指正。誰知，這曲子竟是裴茳亡母所授，她哪里還好意思提出來讓裴茳指正的話來？

　　實際上裴茳在聽了周娥皇所奏的琴曲之后，早已察覺出琴音曲調(diào)與《滄海一聲笑》原曲很有些不對的地方，似是而非。一開始，他只以為是周娥皇強(qiáng)記下來的曲譜有誤，后來突然想到一件事，才知道這并不是周娥皇記譜不全的原因，而是古代音樂與現(xiàn)代音樂天生存在的一個問題導(dǎo)致。

　　古代音樂只有五音！他們只有宮、商、角、征、羽五個音階，而現(xiàn)代音樂卻有“哆來咪發(fā)唆啦西”七個音階，對比起來，古代音樂少了“發(fā)”跟“西”兩個音，也就是現(xiàn)代簡譜中的“4”與“7”。周娥皇作為一個古人，是無論如何也無法補(bǔ)全這兩個音階的，所以無論她如何努力，就是彈不出裴茳所唱的《滄海一聲笑》原版的味道。

　　裴茳想了想，還是說道：“請恕我冒昧，小娘子是否覺得自己彈奏的曲子與我所唱的就是無法吻合？”

　　周娥皇驚喜道：“裴世兄聽出來了？這是我近來最苦惱之事，總是覺得好像有幾個音不對……”

　　“因為我這首俚曲中含有七個音調(diào)，而你記下的琴曲卻只有五個。所以無論你怎么彈，都彈不出這個味道的?！迸彳膊豢蜌猓苯又赋隽酥芏鸹手囌`的地方。

　　“七個音調(diào)？不可能！自古音調(diào)只有五音之說，哪里來的七個音調(diào)？”周娥皇大驚失色。這對自小就是個樂癡的周娥皇來說，簡直是一個顛覆性的變化，對她一直以來的認(rèn)知形成了一種無可比擬的沖擊！

　　就好像你從小到大都是用腳走路的，有人突然告訴你，人不但可以用腳走路，還可以用翅膀飛。問題是，人哪里有什么翅膀？簡直是無稽之談。

　　于是裴茳就像一個循循善誘的智者，嚴(yán)肅認(rèn)真地告訴周娥皇，人真的有翅膀，還可以飛起來。不但說出這個事實，還真的將自己美麗的翅膀亮了出來，并在齋房之內(nèi)飛舞了幾圈。

　　“我將七個音階一一唱出來，你可以對比你的宮商角征羽五音，一定會發(fā)覺，有兩個音調(diào)你無論如何都無法標(biāo)注出來。”裴茳笑著說道。

　　隨著裴茳一遍遍地唱出“哆來咪發(fā)唆啦西”七個音階，周娥皇通過細(xì)細(xì)辨別，果然發(fā)現(xiàn)確實如此，裴茳口中的“發(fā)”音跟“西”音，是她標(biāo)注不出來的。

　　原來如此，曲有七音。難怪自己無論如何也彈奏不出裴茳所唱出來的那個味道。

　　周娥皇恍然覺得眼前被裴茳推開了一扇窗戶，窗外春光明媚，繁花似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