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了數(shù)日,楠枝觀察四周,這偌大的道上也就這一架馬車,四下隱約可聞鳥鳴。又回首看見阿碧悠哉地哼著小曲,一副悠閑自得的樣子。
楠枝湊過去,問道:“我們?nèi)齻€女子在這路上獨行,不怕出什么問題么?盜賊強盜什么的,都危險得很?!?p> 阿碧到滿不在乎地說:“不慌,這里沒有什么強盜。”
“你怎么知道?”
“喏!”阿碧手指往前行的方向指去,“在我們兩日的車程之前就是張方大將的大軍,那些流氓強盜早就聞風退散了,只要我們一直跟著后面就可以安安心心地回雍州了?!?p> 兩日?
楠枝心里,思忖著,我那日冒險渡河之后難道昏迷了兩日么?
正當楠枝再想說什么的時候,阿碧驚喜地叫起來:“喲!快看!”眾人看去,原來路邊有一件華麗精巧的衣物。
阿碧急不可耐地停了馬車,輕快地小跑過去,用力一扯,結果只從土里拉出一件袖子來。
“喲,”阿碧端詳了一下說著,“這料子不錯吶,這綿細巧的很?!?p> 楠枝也湊過來看看,驚訝地說道:“這東西的形制和色彩怕是官家的東西……京城里那些達官顯貴的女人和女婢們都有這樣的衣服……”
阿碧目光掃視四周,又看著一件衣服落在路邊,跑去扯起,舉目又是一件,不過是一件破舊的麻衣。
“媽媽!”,阿碧興奮地叫嚷著,“我們這趟真的是時來運轉(zhuǎn),你看看!這遍地都是衣服呢!咱們收了這些回去改成料子……”
越到路邊這衣服就越多,阿碧抱著從泥里扒拉出來的衣物,一路尋到路邊的林子里。
坐在車上鴇媽剛要叫住她,不要走的太遠,只聽著林子里傳出阿碧的一聲尖叫。
這聲音著實嚇了鴇媽一跳,她沖著楠枝吼著:“枝子!去把那鬼丫頭叫出來!瞎搞什么鬼!”
楠枝聽到叫聲,心中忐忑,急急忙忙地沖到林子里,阿碧這時驚恐萬分地跑出來,拉著楠枝的手臂,嘴里哆哆嗦嗦地說著:“死人……死人……”
死人?
楠枝心里犯怵,不過之前已經(jīng)是歷經(jīng)生死,還能應付的來,便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往林子里挪動。
而阿碧早就一溜煙飛奔回馬車了。
林子里零落著各式各樣的衣物,走了數(shù)十步,林子里冒出許許多多人的頭顱,楠枝幸好心中早有準備,不然也早像阿碧那樣魂飛魄散地逃走。
這些頭顱大約數(shù)百個,竟全是年輕女子的,被隨意丟棄在地上,除此之外遍地都是散亂的骸骨,早已不成人形。
楠枝膽顫心驚地俯下身,挑開地上一件衣服,一根連接著絲絲血肉的腿骨映入眼簾。
這時,楠枝才察覺到周圍彌漫著一股怪異的味道,氣味直達胸腔,惡心異常。
楠枝忍受不住,趕回大道,只見阿碧正扶著馬車正嘔吐不止。
“枝子!”阿碧瞅見楠枝出來,跌跌撞撞地爬上馬車前座,“快點上車!我們得趕緊,這里不安全,得追上張將軍的大軍才行!”
楠枝爬上馬車,瑟瑟發(fā)抖起來,驚恐地看著阿碧:“不要!不要!……”
“你在說什么?。∵@里怕真的是有土匪流寇!我們?nèi)齻€女子撞上了還不得死無葬身之地?。 卑⒈袒艁y地甩起韁繩。
“不要!”楠枝從后座探出身體,一下子抱住阿碧,“土匪殺不了這么多人……怕是那些女子就是張方的人殺的!”
阿碧和鴇媽聽罷,全都愣在那里。
楠枝努力控制著自己顫抖的身體,喘著氣,情緒稍稍平穩(wěn)了一些,說道:“那張方從洛陽班師的時候,掠走了一萬余女子,我本來也身在其中,冒死渡河潛逃出來的。”
這時楠枝坐回后座,雙臂緊緊地抱住自己,“那些地上的衣服有些就是官家式樣,怕是官家女婢們穿的……林子里的人頭都還沒有腐爛,但是身體全都變成的骸骨……我方才看見一個骨頭,上面還有些許血肉,周圍又有許多土坑,恐怕這些女人都是被殺了,然后……”
說到這里,大家都已心知肚明,阿碧又忍不住嘔吐起來。
“我以前聽聞北境胡人,尚未開化,飲毛茹血……”楠枝念叨著,“那張方也竟是個羅剎鬼……”
鴇媽這時呼喊著:“阿碧!阿碧!慢著點,別跟那張方撞著了!”
阿碧這回連駕車的勇氣都沒了,嘴里哆嗦著:“媽媽……我們要不要改一條道???”
鴇媽一時也手足無措,不知如何作答。楠枝冷靜地說道:“不,現(xiàn)在兵荒馬亂,我們改道,極易遇上流寇,如此更是絕境,我們只能跟著前面的大軍走了……”
眾人稍稍緩過勁來,阿碧之前嘔吐不止,胃里空乏,取來包裹里的炒粟米,塞了兩口,長舒一口氣,像是給自己壯了壯膽子。又駕車開始前進。
楠枝等人到達弘農(nóng),終于離開京畿戰(zhàn)亂之地,不再跟隨張方大軍。途中與商旅為伴,旬日之后,終于抵達了長安郊外。
舊都長安,地處雍州,遠離兵燹,繁華依舊,瓊樓玉宇,熠熠生輝。
城內(nèi)聽雨閣雖為妓館,但不乏擅于樂理的伶人,靡靡吟唱,令人陶醉,這使得聽雨閣聞名遐邇,不但這長安城里,雍州乃至全國各地的達官顯貴,公子王孫都對其趨之若鶩,紛紛遠道而來。
至于聽雨閣有一規(guī)矩,在一年之春第一場雨來臨之際開館,而冬日第一場雪飄零之日悄然閉館,雖王侯將相亦不接待。冬日,館內(nèi)便開始外出尋找婷婷少女,以充伶妓。
不過在當時的騷客雅士看來,有雨才有館,這規(guī)矩倒也附庸風雅。
馬車碾著街道上的清雪在城市中穿行,楠枝不由得驚嘆于長安的喧囂,畢竟自己雖然出身于洛陽,不過自有記憶始,便待在北方常山國了。苒爾小國,自然比不上兩京富麗,等到隨著父親引兵西行,洛陽早就飽受戰(zhàn)火,殘破不堪了。
這樣的大都市,楠枝還真的是第一次看到。
“阿碧——!”一聲清脆的聲音從街道邊上傳來。
“阿青!”阿碧使勁揮著手。
楠枝定睛一看,一幢青磚黛瓦,富麗堂皇的樓上,一名衣著艷麗的女子正在向自己這邊招手。目光下移,那樓便掛著聽雨閣的牌匾。
馬車來到門口,幾名身著樸素的女童急急忙忙地跑出來,有的牽馬,有的幫忙打點行李,看來這些女童是聽雨閣的仆人。
原本樓上的女子也風風火火地跑下樓來,鞠了一躬:“媽媽,阿碧,你們回來啦!大家都等急了!”
說著拉起阿碧就進屋子,楠枝也就跟著,思忖著她應該就是阿碧所喊的阿青吧。
阿青邊走邊說道:“你們這次非要去洛陽那么遠,還以為你們趕不回來了呢,你看這春天快到了,要不了多久就要下第一場雨了……”
這時阿青才關注到后頭默默跟著的楠枝,“你們這次跑這么遠才找了一個人回來?”
“嘿嘿,”阿碧笑著說,“我也不知怎么的,洛陽這么兵荒馬亂的,居然沒什么人鬻兒賣女的,也真是稀奇。不過我們雖然就買到一個,但這小姑娘可漂亮了,花了我們?nèi)齼摄y子才買著——那京城的人真會討價還價?!?p> 鴇媽也進了館子,當阿碧說道這里時候,使勁拿手打在她的頭上,嘴里怨道:“不知道是哪個女菩薩悄悄透露了行價給別人喲,不然我二三百文錢就能給它拿下!”
然后鴇媽又想起了什么,“阿碧今天晚上沒你飯吃,你那包粟米錢就扣在這了!”
說話間,一個女人走了出來,年紀大約四十,錦衣綢緞,珠光寶氣。
瞬間所有人都畢恭畢敬地行了禮,阿碧見了,按著楠枝的頭深深地鞠了一躬:“徐夫人好!”
楠枝意識到這個徐夫人不是等閑之輩,連鴇媽都對她謹言慎行的。
邊上的人提醒道:“這是徐夫人,這家聽雨閣的主人!”
徐夫人慢慢踱步過來,看著被按著頭的楠枝,說道“把你的頭抬起來……”
阿碧急忙松了手,徐夫人托起楠枝的下巴,捏了捏她的臉頰,“這就是你們剛才所說花了三兩銀子買的姑娘?”
阿碧和鴇媽都不敢吱聲,畢竟以前從來沒在一個姑娘上花過這么多錢。
“嗯……”徐夫人端詳著楠枝的臉,思索了一陣,“倒也值……”放開楠枝后,又說道,“把這姑娘,還有阿碧、鴇媽,你們都去好好洗個澡,臭氣熏天的,聽雨閣可是個干凈的地方,別污了這環(huán)境,要是客人來了,要壞我們名聲?!闭f罷,轉(zhuǎn)身回屋里了。
阿碧嗅了嗅自己,個把月沒洗澡,怕是氣味都聞慣了,什么也聞不出。
幾個女童圍了上來,把楠枝領著去洗澡了。
……
坐在溫熱的浴桶中,女童在水中撒下花瓣草藥,空氣中彌漫的水汽混合著淡雅清香,之前發(fā)生了這么多事,把楠枝壓得喘不過氣來,現(xiàn)在終于能放松一下疲憊的心神。
現(xiàn)在怎么辦?楠枝微睜著眼睛,思考著未來,難道要在這里度過余生了嗎……
溫暖舒適的感覺讓這個十二歲的女孩心曠神怡,楠枝沉浸在其中,拋下過去的仇恨,放空著身心,“這樣也好……”她喃喃自語道。
不知不覺間,樓上飄來一曲琴聲,聲音平淡悠遠,楠枝正陶醉其中,曲風又忽然峰回路轉(zhuǎn),激蕩沖突,壯烈決絕……
楠枝默默傾聽,豆大的淚珠一顆顆地落在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