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騰沖陣,實不愧當世第一稱號,就算未著具裝重鎧,也已勢若雷霆,氣貫長虹!
石邃雖然怒火中燒,卻也瞧的心中得意,連連頷首,我家兵馬如此雄壯,何愁天下不定?!
但此時的淵該卻叫苦不迭,眼瞅便要踏破氐軍大營,那邊仍然亂做一團。
左司的沖陣威力,他最清楚不過,就對面那種形勢,哪怕不配具甲,單憑左司將士的刀馬功夫,一個沖鋒便能將氐軍撕成兩半。
再稍加清剿,便可閑情逸致收割氐人崽子的腦袋了,自己連放水的機會都沒有!
他心中長嘆,這下怕是要把河間王得罪狠了,誰都知道天王寵信老二遠甚老大,說不準哪天便把老大廢了,自己死死綁在老大船上,豈非拿身家性命做兒戲?!
好在氐軍也不是紙糊的,終于發(fā)現(xiàn)了羯軍意圖,堪堪緊收陣型,人慌馬亂的朝后方空地撤去,以圖借著夜色遮護,避開羯軍鋒銳。
而乞活軍大概只圖應付差事,也沒有糾纏的意向,借坡下驢的與氐軍脫離了接觸,反倒逆著羯軍兵鋒而上,堪堪與羯軍擦肩而過,意圖再明顯不過,剩下的差事便交與左司了!
但這黑夜鏖戰(zhàn),最忌友軍逆向交匯,非但遮蔽了一側(cè)視野,更遲滯了己方行動,敵方稍有喘息,一經(jīng)整頓,再想擊破,便得事倍功半!
若放在以往,左司刀子可不認這種友軍,不連窩端了都算客氣。
但今夜,淵該卻是由衷感謝,他正巴不得氐軍喘氣整頓,雖是無濟于事,但總還有放水的機會。
眼見乞活軍耍滑,淵該也計上心來,一邊傳令大軍減緩沖勢,一邊嚴令不得誤傷友軍,故意帶著大軍與乞活軍交混沖撞,兩軍人馬頓時一亂。
他心里求爺告奶,只愿蒲祥那小子還能有點機靈勁,只要趁機反攻一輪,自己便有機會退上一退,總是能把形勢拖上一拖!
偏偏事不如意,乞活軍意識到擾了羯軍沖陣,反倒旗鼓一整,頭變尾,尾變頭,兵鋒倒轉(zhuǎn),便要與羯軍一道攻向氐軍,兩軍并列而行,除了速度有些慢下來,攻勢倒遠比先前更威猛!
這下變故,淵該一口淤血堵在心頭,他眼珠一轉(zhuǎn),又是一計生出,當即傳令全軍扎住陣腳,只要不是傻子,都能看出龍騰左司是想讓乞活軍與先氐軍死磕,自家坐收漁人之利。
淵該自然知道乞活軍不傻,定然是不依的,但誰先誰后,誰主攻誰壓陣,兩方這官司一打,陣前便又得耗上些功夫。
左司大軍確然精銳,已經(jīng)到了如臂使指的境界,沖陣途中軍令一傳,竟在陣前生生勒住馬腳,原地扎了下來。
誰知又是事與愿違,那乞活軍竟憨貨也似徑直不停,一直朝前涌去!
淵該淤堵的嘔血,真沒料到還有如此老誠的友軍,但也只得任由乞活軍朝前而去,眼看籌劃落空,他終于忍不住破口大罵:“要打便打,要停便停,兩軍交戰(zhàn),沒有章法,該當何罪!”
當乞活軍完全與左司大軍脫離了接觸,淵該仍在那罵個不停,正當罵的起興,忽覺大軍側(cè)翼一晃。
戎馬一生的直覺告訴淵該大事不妙,回頭便朝大軍陣后望去,他心里詫異不已,那邊側(cè)翼方向,先前一直為乞活軍遮護,方方清空,如何會晃?
但月黑風高卻瞧不清楚狀況,還未待詢問,大軍又是當腰一震,這一震直把淵該心肝兒震碎,他不問也知,自家兵馬大陣,已被人攔腰斬斷了!
“為王前驅(qū)!”
“唯死而已!”
黑暗中軍號震天,
“為王前驅(qū)!”
“唯死而已!”
令兵接連來報,“是鮮卑慕容!”
“是晉國司馬白旗號!”
淵該目瞪口呆:“他們是從天上掉下來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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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馬白以精騎六千,借道神武靖平軍防區(qū),趁夜色掩護,人含草馬銜環(huán),三更未到,便已潛行至此,靜靜伏下以待雷霆一擊。
戰(zhàn)局竟出奇的順利,完全按照司馬白與賈玄碩期待的那樣發(fā)展。
混亂一起,龍騰左司拉出大營的時候,便已將側(cè)翼暴露在了慕容鐵騎兵鋒之下,但此時絕非出擊的時機。
慕容大軍此時發(fā)動,勢必被羯軍發(fā)現(xiàn),以龍騰中郎的老辣精銳,是戰(zhàn)是走,或暫避鋒芒,乃至逆鋒而上,都不在話下,而一旦僵持,便是司馬白和氐乞三方輸了。
氐軍和乞活軍陷入兩難境地,除非定下決心要造反,否則只能配合羯軍抗擊慕容兵馬!
所以務必需要雷霆一擊,鎖定勝局!
是以乞活軍以糟亂軍伍遮住羯軍側(cè)翼,原本只圖能混淆羯軍耳目片刻功夫,哪怕僅僅為慕容兵馬的發(fā)動多贏得一點時間,便算盡人事聽天命了,其間風險也是未知。
可偏偏就是太順利了!順利的讓人難以置信!
羯軍竟然臨陣而停,便如含苞待放的小娘子,自己脫光了衣服,躺在了床上!
從司馬白以降,六千將士簡直欣喜若狂,雷霆一擊便在此時,便如熱刀切油,一舉將羯軍兵馬攔腰截斷——勝局在望!
六千精騎咆哮震天,哪怕尋常士卒,也知今夜局勢得來極其不易,阿蘇德裴山等人更是心悅誠服。
三日前那賈玄碩孤身而至平郭,一番說辭誰人敢信?無不當是羯狗請君入甕之計,唯有司馬白當機立斷,力排眾議,前后運籌帷幄,方能掙下如此大好形勢!
眾人除了奮勇爭先,將勝局徹底底定,還做他想?
殺聲盈野——
“為王前驅(qū)!”
“唯死而已!”
但與麾下將士的狂熱相反,此時的司馬白卻是眉頭緊皺,甚至倒吸冷氣,憑借矩相之利,整個戰(zhàn)場形勢盡收眼底,羯軍動向與他所料截然不同!
任何一支軍隊,臨陣被人攔腰一截,想要翻盤那是千難萬難,況且深夜混亂,敵軍仿若從天而降,便是轟然崩潰四散而逃,也比比皆是!
但若要挑出一支軍隊,遇此危局仍能沉著應付,兵士僅憑素養(yǎng)經(jīng)驗,便渾然天成般的結(jié)陣自守,悍斗到死,以待時變,乃至最后翻轉(zhuǎn)戰(zhàn)局,放眼天下,唯有龍騰中郎!
此刻被攔腰截斷的龍騰左司既沒潰也沒散,更未胡沖亂撞,反而異常的鎮(zhèn)定有序,被斷成兩截的前后兩軍,竟如同早已排演好的,在一瞬間變陣,各成鋒矢,憑借強弓槊林,漸漸穩(wěn)住了陣角,竟要合擊中間的慕容騎軍!
司馬白不得不服,誰家但有如此勁旅,豈能不坐有天下?
豈止司馬白嘆服,此時乞活軍陣中旁觀的賈玄碩也是長嘆不已,都這樣了,竟能強扭局面,還要反敗為勝,龍騰中郎果然不負天下第一強軍之稱!
龍騰左司前后兩軍一個對沖,便震的慕容騎軍一顫,兩軍對沖之后已然匯合,稍一調(diào)整兵鋒,便要再沖一次。
這若是具裝鐵鎧在身,這若是白天,淵該自信只需一個回合,便能碾碎眼前之敵!
而留守羯軍大營的千余兵馬,也已蓄勢待發(fā),即刻便要出營支援,若算上另一頭的氐軍和乞活軍,居然成了四面合擊的形勢!
司馬白萬萬沒有想到,在將龍騰中郎攔腰截斷的那刻起,竟是給自己挖了個埋尸坑!
他自負能看透江鉸橫山那種奇陣,但對這種無花無巧,硬扎硬打的真功夫,除了快刀快馬的硬拼,還能怎樣?
“乞活!”
“乞活!”
是乞活軍的兵鋒推過來了,他們已經(jīng)不再旁觀了,也容不得賈玄碩旁觀了,兵鋒所指正是慕容騎軍。
不得不說,賈玄碩不愧是天下名將,更不愧他一默如雷的贊稱,乞活軍陣好巧不巧的沖進了龍騰左司和慕容騎軍之間,以一旅步卒強行夾在了勢要拼命的兩支強騎之間。
一眼看去,是要替龍騰左司打頭陣,但司馬白卻瞧的出來,賈玄碩這是有兩層用意。
其一,你司馬白若是怕了,此刻便逃,有乞活軍陣攔在這里,當有你活命機會,我賈玄碩既請你來,也必然容你走。
其二,搏一搏!
司馬白不做他想,領起軍鋒,似沖非沖,迎上了乞活軍陣。
而陣中的賈玄碩,贊許之色從臉上一閃而過,軍令一下,乞活軍陣似散非散,倒退逼向陣后的龍騰左司。
這是他二人商議好的第二套方略,乞活軍以假亂潰退之勢,擾亂龍騰軍陣,而司馬白尋機一擊!
這一搏,便是將慕容和乞活兩軍的性命都押上了!
淵該只是冷冷一笑,他此刻早看破了乞活軍和氐軍是在逢場作戲,但在龍騰左司的兵鋒下,什么把戲都是白饒!讓你演戲,讓你偷襲,稍待便將這三家之軍一鍋端了,讓他們見識一下,究竟什么是天下第一!
但見乞活軍佯裝不敵潰退而來,淵該舔了舔刀上血珠,便要下令擊穿乞活軍陣。
令到嘴邊,他忽然一翻眼皮,又咽了回去!
老子這是在干什么?!
不是一直在找機會放水么?
如何被司馬家小兒一招惹,就亂了分寸?!
乞活軍伙同氐軍反水,招來司馬白趁夜偷襲,干的漂亮?。?p> 這是天賜良機啊,還有比這更好的由頭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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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騰中郎軍實乃強軍,若是不能速戰(zhàn)速決,久拖必然生變!”眼看司馬白就要決絕沖陣,阿蘇德特意靠上前來,神情凝重的提醒道。
司馬白斜擎御衡白:“原本也是孤注一擲,只能盡力而為了!”
“是了,唯死而已!”阿蘇德悶哼一聲,“若是不能把握今夜,也不會再有機會了!”他仿若下定決心,又道,“待會稍有變故,萬望殿下及時抽身,此去馬石津僅需數(shù)日行程...殿下?”
阿蘇德詫異的望著司馬白:“殿下,有何好笑?”
方還一臉決絕的司馬白,忽然之間,竟是眉開眼笑,說是眉飛色舞也不為過,一雙眸子閃著金白光彩,情不自禁的抬頭望向夜空,喜形于色,朝天問道:“你竟這般偏袒我?!”
阿蘇德愈發(fā)不解:“殿下?”
“哈哈哈!”司馬白再也忍不住的放聲大笑,“全軍聽我將令,破敵便在今夜!”
他已然發(fā)現(xiàn),原本無懈可擊的龍騰左司,莫名其妙的散開,便如一群烏合之眾,既不再殺敵,也不似打算回營退守,竟不顧頭不顧尾的朝西退去,居然無頭蒼蠅般的逃走了!
再無章法可言,更與潰敗無異!
“這就逃了?怎么就忽然逃了?莫非當真是天命在我?”
司馬白真是不知龍騰左司為何會有這般作死舉動,但如此良機,哪還能猶豫片刻?!
軍令傳下,大軍一頓,進而兵鋒一轉(zhuǎn),直沖羯軍大營而去,他此刻再無顧慮,踏破敵營已無懸念,今夜勝局已定!
石邃在營中看的真真切切,眼中怒火若能殺人,早已將淵該燒死了一千一萬遍!
這便是我大趙的柱石么?
臨陣而逃不算,好歹退回營中也不能說你蠢!
可你這是要朝哪里跑?
該不是要跑回棘城大營去見天王吧!
昏了頭么,莫不是中了邪!
“大單于!再不走來不及了!”李顏眼瞅慕容兵馬直奔大營而來,大營空虛,況且淵該一逃,鐵打金鑄的軍心也得散了!哪里還能守住?!他情急之下差點尿了褲子,拉著石邃便要出營而逃!
石邃怒火中燒,哪里肯走:“敢言敗者,殺無赦!”
“石將軍!石將軍何在!快護大單于走!”李顏焦急萬分,晚上一步,可真要當鮮卑崽子的俘虜了!
“大單于快走!”石閔牽著石邃坐騎便沖了上來,也不管石邃打罵,硬扶他上了馬,任由其余兵馬抵抗慕容大軍,只帶著石邃百余親兵,放開馬速,橫穿大營,直奔后營。
打開了后營大門,便尾隨潰散的左司大軍,朝棘城方向逃去!
左司突然潰敗而逃,整個羯軍大營瞬間混亂,那氐軍和乞活軍似乎終于回過神來,竟高聲呼喊著護駕保護大單于,尾隨慕容大軍涌向羯軍大營!
若有人登高俯視,便可見這兩軍與慕容大軍竟然井水不犯河水,一個在前沖鋒,一個只是尾隨,而不及片刻功夫,慕容大軍已然破營而入!
“這便勝了么?”
望著剿殺殘敵的部屬們,司馬白恍若夢中!
神武靖平聯(lián)合乞活軍莫名其妙的暗中反水,號稱天下第一強軍的龍騰中郎也莫名其妙的潰退遠走,原本要被羯趙大軍逼下懸崖的遼東戰(zhàn)局,此刻已然完全逆轉(zhuǎn),居然就這么勝了!
“這個,”司馬白撓了撓后腦勺,“有些勝之不武啊......”
他望著烏黑夜空,似乎在問老天爺:“你是蓄意偏袒助我么?”
小鹿難尋
慚愧,偏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