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哀城:哀王之歌
人類旺盛的想象能力總能讓崇高者更崇高,卑微者更卑微,而墓園歪歪斜斜,不受拘束的古樹則多了一些除了崇高和卑微之外,更加詭秘的解讀。
古樹它們張狂扭曲的模樣,是逝者怨憤之靈的掙扎,幾個樹洞組合成的形狀,就是他們臨死前的形狀,當(dāng)風(fēng)在樹梢上呼嘯,那就是這個人在世不敢聲張的怨恨。
哀凄墓園,在集中的扭曲古樹群和集中的蕭瑟風(fēng)嘯中,哀城的人給了墓園這個名字。
一位全身破漏的人,在風(fēng)的哀凄中仔細聽著另外的聲音。當(dāng)他被風(fēng)吹過,一部分衣服貼著他瘦小的身體飄搖,像戰(zhàn)敗的持旗官拿著他倔強又破爛的旗幟。
他在尋找著沙沙的掘墓聲,他不是去阻止誰來掘墓,他不是要尋找能一起掘墓的同伴,同樣的,他也沒有覺得旁觀同樣犯了打擾逝者安眠的罪行,聽聽這哀嚎,埋葬在哀凄墓園的逝者根本就沒有離去和睡去。
這里響徹的,也是他內(nèi)心最敏感的悲鳴,他遠遠的聽著,等待著一些人掘墓的結(jié)束。
悲觀的他樂觀的認為,會有一個忘記回填的墓穴等待著他的到來,當(dāng)那個時候,他將會跳進去,安靜的躺著,聞著風(fēng),還有泥土的氣息,在黑暗中躺下,他的哀凄將被埋葬,墓園重回寂靜。
他會在墓穴中歌唱:
鮮活的人,走進墓穴,哀王之歌,即將唱響。
抬棺者貝西收到一個特別的訂單,他要到哀凄墓園將沉睡者轉(zhuǎn)移到另一個地方。
交易者提出的條件非常簡單,又非常困難,簡單的是,抬棺者貝西除了自己,不能帶多余的人進行這項工作,困難的是,遷移的地點,他要把沉睡者抬到哀城居民不敢去仰望的地方,希隆古堡。
在豐厚的報酬面前,他無法拒絕這個差事,那位皮膚白皙,頭發(fā)比墨還要漆黑的人在含含糊糊,不太靈利的口齒中,答應(yīng)給他十枚銀幣,這是貝西一年不吃不喝也存不下的巨款。
貝西把這位雇主稱為殘酷的學(xué)舌者,學(xué)舌是因為雇主成熟而高大的身軀中,說出的全是稚嫩的口音,殘酷是因為,這位外面有著詭異的俊美——也許只有哀王的詩才能找到相應(yīng)的描述——的男人還有一條額外的條件,只能在夜晚進行,不能被任何一個人發(fā)現(xiàn),否則他也會成為貝西的抬棺者。
貝西像林場的護林人借了車,一個人抬棺的話,他只能借助牲畜的力量。
“加岳,你還沒有死?。俊痹诮榆嚂r,貝西提了壺酒準備送給護林人加岳。
“死了你也得不到護林的工作,等等?!奔釉辣亲映榱顺?,“你帶了什么?!?p> 加岳一生孤苦,和他相伴的只有怪異的性格,讓他和人相處堪比面對死亡,但是所有人都知道,有酒在,他能和任何人相處。
“還能是什么?”
貝西故意打開酒塞。
“送我的?”
“當(dāng)然不白送?!?p> 加岳搶過了酒,“不管你想干什么,在我清醒之前,你想干什么都行?!苯又釉谰烷_始他的迷醉之夢。
聰明的貝西就這樣借到了和加岳一樣蒼老,一樣沒有后代的騾子。
具體要搬運哪位沉睡者雇主沒有說,在殘酷的學(xué)舌者支支吾吾的口中得不到明確的信息。
·十枚銀幣是預(yù)付款,它們已經(jīng)緊緊的貼在了懷中,激靈的貝西也沒有盡職盡責(zé)的打算,他在離美德官最遠的地方,從墓碑的信息中找到了小孩的墓位,這是他不太強壯的身體唯一能輕松負荷的重量。
工作的階段,他感覺心驚肉跳,一雙雙看不見的眼睛緊緊注視著他。他總感覺雇主最后也會把他殺了,他也在不斷的否定這個想法——雇主怎么會殺了他得力的員工,為什么要殺我,又不是活在哀王背叛的詩歌中。
騾車到了半山,貝西的頭被古堡漫延出的氣氛壓到了車輪下,他聽見騾車后“咚咚咚”的——敲門聲?
他停下,走到車后,還沒有翻找,小孩殘破的臉對他微笑,他在微笑時,臉上掉了更多的肉。
“就到這吧?!毙『⒄f。
小孩跳下了車,“你的騾子不敢走了?!?p> 小孩走向了古堡。
小孩敲響了大門。
“自己來的?”堡內(nèi)的人說。
“是,又不全是?!?p> “不簡單,五十?!?p> “給他吧。”
貝西感覺自己被弗雷姆的冰山穿透。
“他不敢過來的?!?p> “那沒辦法?!?p> 古堡關(guān)閉了門,隔絕了萬古冰川的寒氣。
寒冰集中在了貝西蒼白的雙唇,他在不屬于哀城的冬季中說:
死亡之人,敲開了生門,哀王之歌,準備就緒。
石匠科恩知道,如果再找不到活兒干,一家人都要餓死了。
作為一家之主,他不是沒有前瞻性的,可命運就是那些你在精心準備時,突然闖來的那些事。
科恩面對的命運簡單而殘酷:
圖書館館長以光線不能從建筑中透過,照亮?xí)疄橛汕采⒘耸┕り犖?,這意味著本來能有三個月的安穩(wěn)變成了影子。
這怎么可能!
科恩在找不到活兒時常常對這個沒有完成的工程耿耿于懷。
這怎么可能!
要在石頭基座上安裝那么大一個拱形的玻璃!就為了讓光芒照進幾本該死的書!該死的,哀王的憂愁之詩!
要說到憂愁,科恩是石匠中的哀王,不只是這個工地停工了,他的高瞻遠矚——一頭從年初就開始飼養(yǎng)的豬也被偷了。
科恩固執(zhí)的認為是一天到晚無所事事的少年團偷走了他的豬,豬絕對不會逃走,要知道,擋豬的圍欄可是他修的!巧匠科恩修的!
科恩看見明顯被撞毀的圍欄生著悶氣,他也像那頭豬一樣,從破口處沖了出去。
館長的藏書幾乎都是存放在記憶中,他老眼昏花,很難在紙頁中找到熟悉的字。
他的閱讀也很奇怪,他讀書的動機,不是為了求取新的知識,而是為了確認已知的知識是否有著偏誤。
館長正在看書,石匠科恩推開了仆人——以工地作伴的人永遠不缺力氣——他闖進了館長的房間,科恩的打算很簡單,和館長對峙,要求賠償遣散費用。
“誰在鬧?”館長耳背都聽見了科恩的叫嚷。
“我,石匠科恩。”
“哦?你走近些。哦,是你?!?p> “遣散費?!笨贫髋牧伺腻N子,多了些勇氣,“你突然終止施工,理應(yīng)給我遣散費。”
“對啊?!别^長彎下身子翻找,“我終止了?!?p> “既然你都承認——”
“可是你來看看,科恩,你看看圖紙?!?p> “怎么了?”
“我眼睛不好,可我依然知道你修的東西和圖紙上的東西,是兩件不同的東西?!?p> “這塊——”
“這塊石基不可能撞上這么大的玻璃,這是你第六次狡辯?!?p> “你不知道,這是設(shè)計失誤,你不知道,我花了多少力氣……”
“那你當(dāng)初為什么要承接這個工作,你明明沒有能力做,石匠科恩,就好比我要買鱸魚,你卻給我魚刺,還找我要錢,合理嗎?”
“可憐可憐我的孩子吧!我沒錢了,他們會在這個冬天餓死!”強硬的科恩哭了。
館長渾濁的眼睛有了動容,他在心中歡唱:
餓殍之聲,冬日響徹,哀王之王,終將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