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山野嶺,一顆參天老樹上,王雄撕著一只山雞的雞腿,斜靠在一根樹杈上。雷再騰在他身后另一根樹枝上,手里舉著另一只雞腿,吃的正開心。
在樹底下,趙學仁一邊往樹上爬一邊罵罵咧咧:“我這是養(yǎng)了兩個大爺么,山雞我抓的,柴火我撿的,火是我點的,雞是我烤的,烤好了你倆先吃。你們到底還有沒有點良心了?!?p> “行了,這不是顯得你大公無私么。”雷再騰一邊說一邊往邊上挪了挪,示意趙學仁坐到他身邊來。
“不去,你少跟我來這套。我一坐那,剩下的這倆雞翅也歸你了。”趙學仁笑罵道,坐在了王雄的那根樹枝上。王雄默默無言,給他讓了個位置。
“想嫂子了?”趙學仁看他不說話,知道他心里不太舒服,笑著問道。
“老三,你是不是根本就沒給人家錢?”王雄突然開口問道。
“你讓我多給,我給了那家人整整五兩銀子,夠他們一年的開銷了。”趙學仁答道。
“借拆房藏身,給他五兩銀子,他們?yōu)槭裁催€要告發(fā)我們?”王雄實在是想不通這個事情。
“他們出賣我們,你為什么不讓我殺他們?”趙學仁一提起這件事,心里還有老大的不甘心。
“不仗義而已,罪不至死。我們既然已經(jīng)當了反賊,以后殺人的機會太多太多,現(xiàn)在能少造點殺孽就少造一點吧?!蓖跣蹛瀽灥恼f。
“大哥,我真不明白你在糾結(jié)個啥。我們是匪啊,是壞人啊!舉報壞人不是理所應(yīng)當么?”雷再騰在另一根樹杈上插話了。
“李坤收重稅,增徭役,搞得天下民不聊生十室九空,但因為他們是官,所以他們是好人。我們給他們錢,但就因為我們是匪,所以我們是壞人?這是什么邏輯”王雄不服。
“有一個習慣的問題,有些人跪習慣了,你讓他站起來,他會暈高的”趙學仁說。
“大師伯造反就是因為想救這種人嗎?”王雄突然對自己前方的道路出現(xiàn)了一絲遲疑。
“也有可能是為了權(quán)力吧,如果是為了權(quán)力,那還能夠理解??梢菫榱藥瓦@些百姓過的好一些,我覺得大師伯想的太過于美好了”趙學仁說。
“你們想那么多不累么?”雷再騰又插話了,“趁著天還沒亮趕緊睡覺,歇好了明天還要趕路。把活干完,早日回山才是正事。只要能回雪峰山,每天給咱老娘請個安,就是天塌下來也不算什么大事。”
“好吧,睡覺!”王雄跟趙學仁也答應(yīng)一聲,不一會,耳邊就響起了雷再騰熟悉的呼嚕聲。
可這一夜,王雄再也沒能合上上眼。一個問題不停的在他眼前跳來跳去,跳的人心煩意亂,直跳的王雄也不斷地在問自己:“我們到底為了什么?”
有了武安城這一鬧,王雄三人行事更加小心謹慎。盡量晝伏夜出,白天找地方休息,夜間趕路。仗著身體強壯,又有功夫。這一趕起路來反而比之前要快上很多。很快,三人就遠遠望見了那座賈先生專門提過的葉城。
葉城不大,比起武安城還要更小一點。還沒進城,王雄就感覺到這座城市的不同。
它遠比一般城市要繁華的多,盡管城市不大,城墻也不高。但是城門處來來往往的人流卻遠遠超過之前的武安城。
走近了再看,更奇怪了。在這座葉城的城門之下,沒有站崗的兵丁,街上也沒有巡查的校尉,一眼望去,竟看不見一個穿官衣的。一街兩巷的百姓們安居樂業(yè),商戶們招攬客商,做買做賣的格外熱鬧。
王雄跟趙學仁對視了一眼,都從對方的眼中看到了一絲疑惑。三人大搖大擺的找了一個旅店住下,要了一處單獨的小跨院。掌柜的既不問你從何處來,也不問你到何處去。只是說好了價錢,安排小伙計帶著三人去到小院里住下。
兄弟三人略微休息一下,洗洗臉換件干凈衣服,又把臟衣服洗干凈晾上。這才又重新收拾一下,回到街上四處逛逛,打算找一處合適的飯莊吃點飯喝點酒,解一解這些天來的勞乏。
三個人在街上這一逛才發(fā)現(xiàn),這座葉城真不是一般的繁華。此刻的天色已經(jīng)將晚,一般的城市這個時候已經(jīng)要關(guān)城門了,街上的行人也自然會漸漸稀少??蛇@葉城,連看城門的兵丁都沒有,也就更談不上關(guān)城門了,四面的城門總那么開著,再看街上的行人,不但沒少,反而越來越多,越來越熱鬧。
“大哥,你看前面也有一家會友樓!”趙學仁眼尖,一眼就看見在這條街道的盡頭拐角處挑出一個酒幌子,風刮著酒幌子四下飄蕩。酒幌下掛著一個大牌子上寫“會友樓”。
“還真是會友樓?!崩自衮v也說道:“跟單家屯的那個匯友樓同音不同字。單家屯的匯友樓咱只打擂,可沒吃過飯。今天咱到葉城的這個會友樓嘗嘗他們這的口味怎么樣?!崩自衮v說著,也不管王雄同不同意,邁步就往會友樓下走。
王雄也沒什么可說的,反正是吃飯。跟趙學仁對視一眼,兩人也就跟在雷再騰身后,一起去了。
一進門,三人左右看看,發(fā)現(xiàn)跟單家屯的匯友樓差不多。無非是裝修更加精美一些,吃客更加多上一些而已。一樓都是賣的散座,炒個酒菜,吃點飯菜,家常的小炒等等。
雷再騰看完之后,根本就不在一樓坐。邁步上樓梯,直奔二樓。他心里清楚得很,一般二樓賣的都是成桌的酒席,想吃點好的,得在二樓吃?;镉嬕豢此@意思,急忙上前施禮:“爺您幾位,您想用點什么?”
雷再騰上了二樓四下一望,發(fā)現(xiàn)這二樓跟單家屯的匯友樓有所不同,單家屯的匯友樓雖然也賣酒席,可基本布局跟一樓是差不多的,都是一個大廳,擺著幾張桌子。這座葉城會友樓可不是,二樓全是雅間,每一個單間都有門,上寫著聽風、觀月、聞梅、贊雪等等房間的名字,大廳里只有極少數(shù)幾張桌子,還是靠著窗戶,為了讓人邊吃邊看街景的,也沒什么人坐在大廳里。
雷再騰看罷,選了一張靠窗的桌子坐下。這張桌子直接靠在窗邊,三面坐人,兄弟三人坐著正合適。自己揀了個旁坐,把主位給王雄留著。這才抬起頭來看著伙計,把大嘴一撇,問道:“你們這酒席分幾等?。俊?p> “爺,我們這酒席分三等。上等酒席三十六道菜,十二兩銀子。中等酒席二十四道菜,八兩銀子。下等酒席是十二道菜,四兩一桌。您看您來個幾等的?”
“我們?nèi)齻€人,你給我來個下等就行,我不要一桌,你給我來半桌,上多了吃不了。來一壺上好的黃酒,給我溫熱了,端上來我們先喝著?!崩自衮v在伙計這吩咐著。
“好嘞,下等酒席半桌!”伙計站起身形,拿手一捂耳朵沖樓下喊道。
點完了菜,伙計忙著去伺候別的客人,王雄跟趙學仁這才走了過來。也不入座,就在這二樓四下里看看。趙學仁透過樓窗看著街面上的人流,熙熙攘攘,別有一番情調(diào)。
王雄四下里轉(zhuǎn)轉(zhuǎn),在這二樓山墻上,還有一些文人墨客題的詩句。王雄看看,都是些俗語爛詩,難覓佳句。搖了搖頭,又往雅間瞧,全都關(guān)著房門,不知里面有沒有客人。
王雄挨個看去,發(fā)現(xiàn)第一間“聽風”的門牌下,刻著三個小字:李員外;再看第二間“觀月”的門牌下,刻著“府前街書社”;逐個往下看去,原來很多雅間的門牌下都刻著字,想來應(yīng)該是長期被人包下的。
猛然間,王雄看到這間“頌蓮”的雅間門前,突然呆住了。在這間“頌蓮”門牌下刻著一朵蓮花,漆黑的蓮花。
“老三。。?!蓖跣蹌傁牖仡^叫趙學仁,突然想到賈先生的囑咐:“老老實實,不然神仙也保不住你們?!奔泵τ謱⒌阶爝叺脑捬柿嘶厝?。
“怎么了?”趙學仁問道。
“啊,沒什么沒什么。我是想說這會友樓的菜上的夠慢的,這么半天還沒上來”王雄趕緊轉(zhuǎn)移話題。
“大哥,這還算慢啊,這么一會都上了三個菜了,這就不算慢啦!”雷再騰右手拿著筷子,左手端著酒杯,也不管禮數(shù),不等王雄,自己吃一口菜喝一口酒,吃的不亦樂乎。
“哦,好?!蓖跣坌牟辉谘傻拇鹬?,凝神靜聽?!绊炆彙钡奈輧?nèi)靜悄悄的,應(yīng)該是沒人。這才稍稍放下點心,走到桌前拿起筷子入座。
趙學仁自始至終就那么安靜的看著他,一語不發(fā)。兄弟三人在一起的年頭太多了,彼此的了解已經(jīng)到了一個眼神就知道對方想法的程度,王雄的反應(yīng)絕不是想要催菜的態(tài)度,他一定發(fā)現(xiàn)了什么。
“我上個廁所”趙學仁站了起來。
“你去可以,不許沖動?!蓖跣垡仓啦m不住,跟著站起身來:“我陪你去?!?p> “上個廁所還不許沖動,你是怕他趁熱吃了么?”雷再騰哈哈大笑:“你們可得快去快回,要是回來的晚了,我可就把菜都吃了?!?p> 王雄跟趙學仁都沒吭聲,兩人默默的走向雅間“頌蓮”的門口,看向那塊門牌。黑蓮,那朵黑蓮,那是趙學仁永遠不會認錯的圖案。
趙學仁好像腳下被絆了一下,踉蹌兩步,一把推開了“頌蓮”的房門,屋內(nèi)空無一人。
王雄就在他身后跟著,防止趙學仁一時沖動做出什么事來。
趙學仁并沒有激動,似乎是很平靜的在看著這間屋子。卻又不太正常的觀察著這個房間的所有角落,似乎是想把這個房間里的所有細節(jié)全都印刻在腦海里。這間屋子跟別的雅間一樣,沒有任何的區(qū)別,桌子、椅子、餐具等等。趙學仁就好像撫摸一件件稀世珍寶一樣,摩挲著每一件東西。
他的眼前又出現(xiàn)了那朵黑蓮。它印在那伙人的刀鞘上,烙在那個人的小臂上。當他用烙印著黑蓮的胳膊揮起刀的時候,自己父母的反抗顯得是那樣的無力。當他用那條胳膊扯去姐姐身上最后一件衣衫的時候,姐姐的哭嚎變得是那樣的凄厲。自己就躲在那張床下,嘴里咬著自己袖子一動不動,一動也不敢動。
張起趕到的時候,整個趙家只剩下了一個活人,這個活人躲在一張沾滿了血的床下,臉色蒼白,跟死人已經(jīng)相差無幾了,張五爺把他帶回了雪峰山。姐姐并沒有出現(xiàn)在血泊里,顯然是即便痛苦的扭曲卻依然俏麗的容顏保住了她的性命,可這對于一個妙齡的少女來說到底是不是好事,誰也不知道。
“哥,你說這伙人在葉城做什么呢?”趙學仁的聲音很平靜,是那種毫無一絲波瀾的平靜。
“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他們既然能包下這間雅間,說明他們應(yīng)該常駐葉城”王雄答道。
“我想看看這些人。”
“陪你。”
“走吧,回去吃飯。”趙學仁并沒有做什么舉動,而是淡淡的又掃視了一遍房間,然后扭頭出屋,臨走也沒忘記帶上“頌蓮”的屋門。
“回來啦?”雷再騰已經(jīng)有了四五分醉意,抬起頭來噴著滿嘴的酒氣看著兩人問:“大哥你拉住他了沒,他沒沖動吧?哈哈哈。。?!?p> “沒,他趁熱吃了!”王雄沒好氣的說。
雷再騰哈哈大笑,端起酒杯繼續(xù)喝。
王雄看著已經(jīng)半醉的雷再騰,嘆了一聲:“誰要能像老二一樣沒有心事,那也是千年修來的造化?!?p> 趙學仁也應(yīng)了一聲:“我今生無望,下輩子能不能再投胎成人還不好說呢?!?p> “你這是什么話”王雄不愛聽了。
“我忘了是誰說的”,趙學仁淡淡的說:“殺人太多了,好像來生不太容易投胎成人?!?p> 王雄看著神色如常,照樣吃菜喝酒的趙學仁,半晌無言。
“伙計!”趙學仁突然開口叫道。
“來了,客官爺,您有什么吩咐?”伙計殷勤伺候著。
“今天爺我高興,把你們會有樓拿手的好菜都給我上來!”說著趙學仁就掏錢,掏出五兩一錠元寶來,遞在伙計手里?!罢罩?,剩下的算你的!”
伙計一看這五兩銀子,臉上直接樂開了花。三等酒席半桌才二兩銀子,這三位已經(jīng)喝得差不多了,就是照著這半桌酒席再上一份也才四兩,自己最少能落下一兩多銀子的小費。想到這趕緊說:“哎呦,我的爺,您可太心疼小的了,您瞧好吧!”說著轉(zhuǎn)身就要往樓下跑。
“別急別急”趙學仁一把抓住伙計的手,嗓子是格外的洪亮。好像是三杯酒下肚,心情格外舒暢,思維還沒混亂的狀態(tài)。指著雅間上的名字問道:“我問你,這些名字都誰給起的,還挺雅致,爺我喜歡?!?p> 伙計一看趙學仁拉拉扯扯的,心想可能是喝多了??墒侨思医o了這么重的小費,自己哪能不用心的伺候呢,趕緊說:“這都是我們掌柜的起的,我們掌柜的年過幾年書。蒙爺您喜歡,回頭我就告訴他去,您可得常來,下次我們掌柜的要是碰上您,我一準讓他送您兩個菜!”
“嗯,嗯!跑堂的你會說話!”趙學仁就拽著他的衣服,走到雅間門前,逐一看去。
“爺,您得讓我去給您上菜啊!”伙計輕聲說道。
“上菜不急,吃是俗事,文墨是雅事。何況如此雅致的名稱,怎能不與人共同賞之?”趙學仁嘴里噴著酒氣,腳下晃悠著,伙計怕他摔跤,還得半扶著他往前走。
“哎,這個是什么意思?”趙學仁走在“頌蓮”門前,一指門牌上面的黑蓮花,露出一副奇怪的神情來。
“哦,這個啊,這是在我們匯友樓長期包著雅間的人,我們就在門牌上刻上人家的名字。”伙計趕緊答著。
“胡說,哪有人會叫一朵黑花的,這也不是個人名啊。”
“哎呦,爺啊?!被镉嫳蛔砉沓蹲∫欢亲涌嗨蛇€得陪著笑臉:“一看您就是才剛到我們?nèi)~城,我們?nèi)~城的商戶有規(guī)矩,不問您從哪來,也不問您到哪去,更不管您是干什么的。只要您花錢定包間,我們就給您留出這間房,您讓刻上什么,我們就給刻上什么。您要說您姓劉,我就給您刻上姓劉,可實際上您姓什么跟我們沒關(guān)系?!?p> “唉,廢物。連長期給你們捧生意的財神爺是誰都不知道?!壁w學仁擺擺手,臉上露出一副嫌棄的表情。
“沒辦法,葉城就這規(guī)矩。我們不許問,人家也不會說。反正我們將本求利做買賣就行?!?p> “那看這朵花不錯,挺漂亮。想請這屋的朋友吃飯,你知不知道他們這屋有幾個人,平時都什么時候來你這吃飯啊?”趙學仁好像真的是喝高興了,聲音響亮,喊得整個二樓都能聽清。
伙計一聽趙學仁一個勁的問這間“頌蓮”,心說這人心里有事,不然為什么追著一個勁的問這間房。心里不由得多了幾分小心,可又一看趙學仁,滿色紅潤,嗓音洪亮,微微有點流汗,正是酒到酣處的感覺,這才又放下心來,急忙說到:“爺啊,我們是跑堂的,伺候人的差使,人走茶涼,哪能記得清這么多事。我只記得這間房的客人不少,每次都能坐的滿滿當當。時間嘛,不定,有時候十天半個月來一回,有時候天天來,有時候兩三個月未準能來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