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此次動身前往百鬼潭之前,葉綠蕪從未到過徐州。
在上古時期,徐州還不叫這個名字,而是名為“荒澤”,故而此地的靈脈最為稀少且質(zhì)量也不佳。幾乎所有的生靈若想修煉,便會想盡辦法離了徐州境內(nèi),再另尋他處。否則,便是白白耗費了許多時光。
據(jù)重光所說,百鬼潭主景佘原是看守仙界三十三重萬象樓的大仙,因著一時貪杯醉飲了仙風(fēng)露,使得萬象樓之中半數(shù)妖物趁機逃往下界。天帝震怒,派人將那些妖物追回后禁錮至徐州百鬼潭之中后,便將景佘貶謫至此。
說來也怪,在千余年前的大修道時代中,人間各處皆靈力充沛,比起現(xiàn)在來說強了百倍不止??尚熘菥故且粭l像樣的靈脈都沒有生出來,便漸漸地被傳言為“仙人不至,靈氣毫無”之地。
如此靈氣蠻荒之地,莫說修道者不愿踏足,就連皇帝也一直將此作為貶謫流放官員的首選之地。徐州雖勉強稱得上在昌國腹部,可卻沒有大江大河從此經(jīng)過,故而土地也是十分貧瘠。
在葉綠蕪幼時,每每到了秋收之時,父母便常說可憐徐州百姓,在如此富庶的時候都吃不飽飯,穿不暖衣。她聽了此話,便將自己攢了許久的花用交給了父親,愿父親能托人將自己的一點心意送至這個可悲可嘆的地方。
縱然是杯水車薪,可當時的自己也只能做到這一步了。
葉綠蕪從水沂劍上躍下,第一次踩在了這片據(jù)說十分荒蕪的土地上。
腳下的土壤竟是黃色的,而徐州分明不是邊境之地,可卻一片蕭瑟景象,稀疏的樹木歪歪斜斜地立在黃土之中,早已落盡了滿枝的葉片,只余瘦弱的樹干孤零零地戳在那里。
百鬼潭位于徐州的西南方,葉綠蕪只覺得越接近那里,四周的生靈便越稀少,偶爾有幾只飛鳥掠過,也是急匆匆地向著相反方向飛去,好似所有的生靈都爭著遠離那個方向一般。
她秀眉一皺,開口道:“為何我們走了這許久,都未見過村落在此?況且此處并不算偏僻,為何這般荒無人煙?!?p> 重光道:“百鬼潭的影響似乎比之前更大了,如此下去整個徐州都將會變成無人之境?!?p> 葉綠蕪心中疑惑,大師兄分明就是深居簡出之人,又是何時來過徐州這種地方?
他似是知道自己這話不妥,便又道:“自大修道時代過去之后,仙人們便紛紛神隱,世人再也無法尋覓到他們的蹤跡。縱使女仙銀華于三百年前飛升震驚天下,可她的修為也到底不能與那些神隱的仙人相提并論。景佘若非被貶謫,也是有著移山填海、追日逐月神力的人。他在神隱時代結(jié)束后,便是等同于被放逐了?!?p> 宸宇點點頭,認同道:“既這么說,百鬼潭的影響越來越大便是因為景佘的怨氣了?”
重光略一遲疑,繼而道:“可以這么說,他與百鬼潭之中的妖物日日夜夜相守,便也沾染上了它們的妖氣,如今已算不上仙人,只是個半仙半妖的怪物罷了?!?p> 葉綠蕪心中一嘆,分明是天界上仙,可如今卻只能與妖物為伍,甚至于仙人們神隱之時,都未曾想起過尚在下界的他。不知在人間的時光里,他可曾有后悔過不該貪飲那一杯月華露?
她轉(zhuǎn)頭問道:“景佘既然有如此強的怨氣,那么真龍隕落之后,它的身體……”
重光搖搖頭:“真龍生而為仙,景佘已被貶謫下界,即使真龍隕落,魂魄離體,他也無法對這軀殼造成任何威脅?!?p> “倘若尚有一片護心鱗在,真龍也絕不可能隕落在這等污濁之地。”
葉綠蕪疑惑道:“不是說百鬼潭中有真龍的一片護心鱗嗎,那既然如此,它又怎會甘愿隕落在此?”
聽到這話,重光的語氣之中帶上了一絲意味深長:“因為它將最后一枚護心鱗送給了別人,才落得如此下場。”
護心鱗只有三枚,這最后一枚本就是最為珍貴的,居然能在生死存亡之際輕易送給別人?這真龍究竟是怎么想的啊。葉綠蕪有些想不通,究竟是怎樣的感情才能做到這般,連生死都可一笑而過。
她惋惜道:“若真是如此,想必是比自己生命更為珍貴的人吧。只是大師兄為何知道得這般詳細,就仿佛……仿佛是親眼見過一般。”
自大妖清姬現(xiàn)世開始,大師兄便開始變得有些不同了。之前他雙目完好,卻眼中從未有過人間??v使他是個十分可靠的人,對弟子們的請求也都盡數(shù)做到,可終究沒有什么能夠讓他讓他的雙眸之中染上色彩。
可現(xiàn)下他雖不能視物,可卻多了一絲人間煙火的氣息,不再是那般清冷如仙的模樣。即使他的來歷自己依舊不知,他為何會將這樁樁件件之事皆知曉得如此詳細也是個謎,可這樣的他仿佛才是真實的,有了幾分記憶中的那個溫柔少年郎的樣子。
有些鋒利的風(fēng)吹來,劃在臉上有些微痛。
葉綠蕪盯著面前的重光,他的發(fā)絲被風(fēng)揚起,在臉上投下一片紛亂的陰翳。整張臉完美得沒有一絲缺憾,眩目的陽光自頭頂灑下,將他的輪廓勾勒上了一層柔柔的光暈。不知怎得,眼前的此情此景,竟讓她有種似曾相識之感。
就在她苦思不得知為何會有這般感覺之時,宸宇一伸手將重光向前拉去,打斷了她的思索。
她連忙提起腳向前追去,便聽到宸宇的聲音自前方傳來:“道聽途說如何?親眼見過又如何?十年前我能將那群說他是妖的人打得滿地找牙,如今也能!”
葉綠蕪頓了一下,而后釋然一笑。是啊,無論大師兄是人也好是妖也罷,他就是他,是那個江湖之中人人敬仰的嵐門大弟子,是他們這些嵐門弟子在身陷絕境之時心中最后的希望。
又不知向前走了多久,在日頭已經(jīng)開始西斜時,腳下的土壤從黃色之中微微泛出黑紫色,視野之中也開始有了樹木的影子。
方才僅僅是剛剛踏入百鬼潭影響的范圍,便已幾乎寸草不生??涩F(xiàn)下即將進入百鬼潭所藏匿的遠古密林之中,卻開始有了生機,屬實有些反常。
她不覺打起十二分的精神,跟在宸宇身后一步步朝著那些樹木邁進。
縱使已做好了十足的心理準備,可當她站在那密林之外時,還是被其中的景象所震撼。
這里是有一片密林不假,可整片樹林皆是濃重的黑色。雖然這些樹的枝干之上還是布滿著層層疊疊的樹葉,可這樹葉也是通體漆黑,仿佛剛剛從染缸之中撈出來一般。整片樹林綿延甚廣,不知究竟有多大的范圍,竟一絲顏色都看不到。他們?nèi)苏驹谶@密林之前,便成了這里僅有的一星色彩。
葉綠蕪看著眼前這不尋常的景象,心中不免有些疑惑:“徐州之地不是自古以來便靈脈枯竭嗎,怎會有如此遼闊的一片密林?”
景佘被貶謫已是不知多久以前的事了,這個中緣由宸宇自是不知。故而他將頭一側(cè),扶著重光右臂的手微微用力,示意他開口。
似是怕說得太多會暴露什么,重光本不愿解答??涩F(xiàn)下宸宇分明也對這個問題感興趣,若是他再裝作聽不到,便不知又會被他記仇到什么時候去。
他只得無奈道:“這片密林是與百鬼潭一同降于世間的,進了這林子之中,便是百鬼潭的范圍了。江湖流傳的關(guān)于它的傳說之中,大多都是將其描述為一個湖泊的樣子,其實不然。百鬼潭之中的妖物夜晚棲于潭中,白日里便可自由在林中活動,只是不能出了這片林子罷了?!?p> 宸宇看了眼即將墜入山后的落日,皺眉道:“眼下馬上便要天黑了,真龍鱗片若是落入了潭中,妖物齊聚可怎么好?!?p> 重光雙唇一張,吐出了幾個陰冷的字:“若非齊聚,怎可一網(wǎng)打盡?!?p> 莫非大師兄要來百鬼潭的目的除了那一枚真龍鱗片之外,還要除掉其中所有妖物?!葉綠蕪大驚,景佘在世間游蕩千余年,他們幾個人與他相比便是魚肉與刀殂相爭,毫無勝算。況且其中的妖物皆是來自天界,縱使徐州靈脈衰竭,可依舊是不好對付的。
她連忙問道:“大師兄,我如今的修為尚且能做到御劍而行,就這樣闖進去無異于羊入虎口。不知宸宇的修為可能與他們一教高下?”
而宸宇雖一向自信,可之前皆是與人族比試,這種自天界而來的妖物也是第一次見,心中也是有些忐忑:“我也不知,只怕兇多吉少?!?p> 葉綠蕪陷入了沉默,偷襲墨闕會之所以能得勝還是因著半數(shù)弟子不在莊中,若要真正對上還不知誰勝誰負??裳矍斑@一處龍?zhí)痘⒀?,卻是不知有多少清姬那般妖物聚集著,毫無僥幸的可能。
這時重光開口道:“你們只需待我引開他們后潛入譚底替我找到兩樣?xùn)|西便可,其一便是真龍護心鱗,其二是真龍被困在此的一絲魂魄。”
宸宇劍眉一皺,不假思索道:“不可,你這個狀況怎能直面群妖?況且還有景佘在此,你絕不可能避開他的?!?p> 重光似乎鐵了心要這般做,“你對魂魄的感知要比她高出不少,你便去尋這一絲魂魄,護心鱗便交給她吧?!?p> 似是知道宸宇還會阻攔,他又語氣一軟道:“師兄,你便信我一次吧?!?p> 這是重光第二次沒有依著自己的囑咐行事,宸宇微微驚愕。不論他今日提了怎樣的要求,這一聲“師兄”一出,自己總是無法拒絕。
他只好嘆了口氣道:“也罷,便依你這一次??赡阋涀?,若真的有什么不測,最要緊的便是不要讓自己受傷,哪怕拋下我們獨自離去也可?!?p> 葉綠蕪也在一旁幫腔:“大師兄,你一定要千萬小心,不要惹怒了他們才是?!?p> 重光略一點頭,“你們且放心,我決不會有絲毫損傷。百鬼潭雖是個湖泊,可也是一處占地寬廣的湖泊。我先從東邊而入,你們待半個時辰后再自西邊悄悄潛下去,記得要時刻感應(yīng)周圍的妖氣,千萬莫入了妖氣濃郁之地?!?p> 葉綠蕪鄭重地點點頭,便像宸宇一般隱匿了自身的氣息。
這些事絕非對著宸宇所說,倘若只有他們二人前來,這番話大師兄是絕對不會說的。自己縱使吸收了赤云果之力,可論起戰(zhàn)斗經(jīng)驗來還是與他們相去甚遠。
這片遠古密林的確遼闊,他們足足在其中走了兩個時辰才遙遙看到那一線澄澈的碧藍。
重光忽地轉(zhuǎn)頭對著他們道:“就在這里便分開吧,記得,一定要半個時辰后方可動身?!?p> 葉綠蕪見他轉(zhuǎn)身便要離去,連忙道:“大師兄!你倘若有什么磕著碰著的可怎么好!”
重光的身形一頓,而后緩緩轉(zhuǎn)回身來,淡淡地揚起一抹不易覺察的微笑:“寰清莫要擔(dān)心,我早已說過了,世間萬物盡在我心中。”
說罷便轉(zhuǎn)身大步離去,月白色的身影在這一片黑暗之中無比顯眼,隨著他漸行漸遠,那一星白色也逐漸消失在葉綠蕪的視野之中。
她轉(zhuǎn)身看向宸宇,果不其然他的眉心早已皺做一團,眸中不知閃動著怎樣的情緒。
“你便放心吧,大師兄說過一定會沒事的?!彼p聲道。
宸宇微微搖頭,聲音低沉道:“你不懂,他從小便身體單薄,可受了傷也不肯說。有一次我與師傅下山去買給他的補藥,一去便是三天。回來時才知道他被一群人以‘妖物’之名強行拖出了掌門居,在后山之中餓了三天三夜?!?p> 葉綠蕪有些不忿,怒道:“當時你們也只是個孩子,那些人怎能堂而皇之地對掌門之徒下手!”
“是啊,他當時還不滿五歲,那時又是年下,正值寒冬。我在后山之中找打他時便已開始發(fā)燒,后來更是病了好一陣子才好全?!彼碾p眸中一片朦朧,似是又見到了那年冬天之景,“嵐門那群人個個口中皆念著降妖除魔維護正道,可一個四歲的孩子又能是什么妖魔鬼怪?師傅很是生氣,可他們即使受了罰還言之以后若有機會,便會直接除掉他,絕不再留后患?!?p> 葉綠蕪驚訝得睜大了雙眼,“為害世間的妖魔那么多,為何他們不去收服,反倒對著大師兄窮追不舍?”
宸宇冷笑一聲:“哼,他們那點修為哪敢去真的降妖除魔,只怕自己的小命不保。他們資質(zhì)平平,縱使修道數(shù)年卻還是敵不過我,我便拼了命將他們打得再不敢自稱嵐門弟子,將他們趕出了嵐山?!?p> 葉綠蕪了然,怪不得自己并未見到多少前輩,原因便是如此了。
只是宸宇如此天才,年僅五歲便能單挑那么多人,也不愧能得到麒麟鐲了。在未服下赤云果之前,他的實力便能力壓于秋,與王騰戰(zhàn)個平手。如今的他受了赤云果全力相助,實力又達到了怎樣一個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