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不是,這天寒地凍的,已經(jīng)跪了兩個多時辰了”如眉嬤嬤遲疑片刻,又道,“這會正在磕頭……”
“聽聽,聽聽這聲音”袁貴妃道,“不知道的還以為本宮怎么地了她!”
如眉猶豫道:“娘娘,畢竟是殿下心尖兒上的人兒……”
“真是個倔丫頭!宮里許久沒得這樣的倔丫頭了……”袁貴妃看著眼前的五針松,神情恍惚,“你說,她若還在,又是怎樣一番景象?”
“娘娘又想臻妃娘娘了?”
袁貴妃輕嘆一聲:“如眉,你說,她在的時候,甚是討厭……可她就那樣沒了,本宮還真有些孤單……”
“娘娘,事情已經(jīng)過去十幾年了,您也該放下了!”
“不說了?!痹F妃放下剪刀,對如眉耳語一番,便讓她去了。
……
“貴妃娘娘,臣女南今夕求見”……
南今夕的聲音有些嘶啞,她像一頭連日耕作許久沒有休息的牛,頑強的堅持著。此時地上早已斑斑血跡,她的額頭也因長時間的磕頭而變得青紫,額發(fā)相接的位置早已磕得頭破血流,她卻滿不在乎。她堅持著,為著最后一點希望,堅持著……
“姑娘你這又是何苦?”如眉制止了她,“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你這樣不管不顧的堅持著,關心你的人見了豈不心疼?”
南今夕一把抓住如眉嬤嬤,仿若抓著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般聲音沙啞又虛弱,眼中卻滿含期待:“嬤嬤,貴妃娘娘是不是肯見我了?”
如眉搖搖頭:“姑娘,實話跟你說吧,你求的那件事,沒用,你就是磕死在這里,貴妃娘娘也不會見你的,你快回去吧,莫要再這般掙扎了……”
說完,如眉頭也不回地走了。
南今夕心如死灰般癱倒在地,額上的血跡染紅了她的烏發(fā),可是她卻一點也不覺得疼。她抬頭看著昭陽宮,昭陽宮輝煌依舊,一如她進宮那般金碧輝煌,可是看在她眼里卻無比的冰冷。
突然,她腦海中浮現(xiàn)二哥被砍頭的畫面……那是她的二哥,最心疼她的二哥,為了她才冒死進的宮,現(xiàn)在又因她被處死……她捂著頭不愿去想象……
公皙凌,她要去找公皙凌!
她猛然從地上爬了起來,可是,剛爬起來,她便又重重地跌倒在地,長時間的跪立,已經(jīng)讓她的腿腳麻木的無法站立了。
可是,她還是強撐著站了起來,她跌跌撞撞地來到興明宮。
興明宮還是像往日那般華麗,高高翹起的四角,像一只展翅高飛的鵬,似是向所有人宣告他的宏圖大志。站在興明宮外,她有一種恍若隔世的感覺。幾日前,他還幫她輕攏額發(fā),他將她輕擁入懷,他親吻她的唇,說他心儀她,說他要娶她……才幾日的功夫……竟變了個樣。
守門太監(jiān)見她這副模樣,嚇了一跳,不敢放她進去,也不敢怠慢,連忙跑去通報。很快,守門太監(jiān)就出來了:“今夕姑娘,殿下這會在忙……要不,您先回去?”
南今夕咬緊凍得烏紫的嘴唇,聲細如蚊:“他……不愿見我?”
守門太監(jiān)點點頭,他有些不忍別過臉去。
興明宮的大門緩緩關上。
只有她知道她是鼓足了多大的勇氣才來到興明宮的,也只有她知道她是牟足了多大得勁來見他的!但凡她有其他辦法,她都不會來興明宮找他!她想過千種萬種他見她的表情和畫面,唯獨沒有想到,他會將她拒之門外。
站在興明宮外的南今夕像被人抽了絲拔了繭一般無力地癱倒在地,心如寒灰。天空中突然飄起了雪花,一片又一片,落到她發(fā)上、手上、身上,融了又落,落了又融。雪越下越大,很快,地上、房屋上、道路上蓋上了銀裝,她一動不動的癱倒在雪地里,像一個雪人。
那一年青州大雪,二哥牽著她去大街上堆雪人,打雪仗。他們一起堆了好大一個雪人,他們給雪人畫上眼睛、口鼻,還給雪人戴上帽子?;貋淼穆飞?,她摔了一跤,然后二哥便背著她,踩著齊膝的雪,一步一步走回家,那條路好長,那天的雪下的好大,可是,她沒有覺得冷,因為有二哥在,她不冷。
南今夕突然像受了刺激一般,猛然從地上爬了起來,她跑到興明宮大門前,拼了命的捶打宮門,邊錘邊大聲喊:“開門!快開門!我要見涵王殿下!我要見涵王殿下!”
她拼命的拍著興明宮的大門,一聲又一聲,仿若只要能拍開折扇宮門,她的二哥便能安然回來。
“開門!我要見涵王殿下!”
“我要見涵王殿下!”
……
興明宮的門像那銅墻鐵壁一般,紋絲不動……她不停的拍,不停的打,她不敢停,二哥還在牢里等她去救,她不能停……斑斑血跡從她的拳頭上流下,在門上匯聚成一股小溪,緩緩流下……她毫不知覺,她心里只有一個意念,那就是拍開這扇門,拍開門她就可以見到公皙凌,她要求公皙凌,求他救救她的二哥,……
她一直拍,一直打,手指因寒冷而麻木,聲音因不斷地呼喊而沙啞……可是她倔強的喊著,縱然血肉模糊,縱然失聲也在所不惜。
遠遠的,她聽到腳步聲傳來,踩在雪上,吱吱作響,她想回頭,卻因長時間凍在雪地里,她的身體有些僵了,但她還是將頭轉了過去,她看見一個人撐著傘,迎著漫天大雪向她走來,黑色的披風隨著腳步輕輕擺動,披風的邊緣掃到雪上,立刻沾了一層薄薄的雪。他離她越來越近,近到她終于可以看到他的臉。
他震驚地看著她,他從未想過有朝一日她會是這種模樣,面色蒼白、頭發(fā)凌亂,額前、嘴唇上、手指上血跡斑斑,雙眼也變得黯淡無光,整個人比那霜打的茄子還要憔悴。幾日不見,她竟由一個活力四射的姑娘變成了這副模樣!他莫名的心疼起來,可是只是一瞬,他便將滿眼的心疼掩了去。他將他的披風解開,披在她身上,又把傘放在她手里,然后敲開宮門,往里走。
“袁玉辰!”南今夕的聲音沙啞,卻很有力,似要沖破這茫茫大雪。
聽到聲音,袁玉辰身體一僵,他抬起的腳驟然停在了空中,他屏住了全身的力量,靜靜的聽著,仿若等了一世,只為聽她這一聲呼喚一般。
“袁玉辰!”她又喚了一聲。
他放下抬起的腳,緩緩轉身,看著她,憐惜、心疼、憂郁……許多情愫從眼中一閃而過,他看著她,就這樣看著她,第一次這樣看著她……
“你可還記得,你欠我一個心愿?”
袁玉辰靜靜的看著她,等著她說出她的心愿,這個等待像是等了千年。
“我現(xiàn)在要兌現(xiàn)這個心愿!我要你帶我去見公皙凌!”她不再喊涵王殿下了,她也不想再喊了,她被這熏天的權勢壓的卷了,也累了。
他的嘴動了動,似有千言萬語,最后化作一聲無聲的嘆息,最后被這漫天大大雪中淹沒。
南今夕丟掉傘,拽著他歇斯底里地喊著,可是她的聲音卻像老嫗一般沙?。骸澳阏f話呀,你帶我去見公皙凌!我要你帶我去見公皙凌!”
他任她拽著,許久,才低聲說:“對不起……”
他走了,他也走了,興明宮的宮門又一次重重的關上。
她發(fā)瘋的撲到門上,重重的拍打宮門,她大聲的喊,歇斯底里的喊著:“公皙凌你出來!”
“你給我出來!”
“公皙凌!你給我出來!”
“公皙凌!”
“你出來!”
……
喊到最后,她嚶嚶地哭了起來,漸漸變成嚎啕大哭,她撕心裂肺的哭著喊著:“公皙凌……我不要你娶我了……我只求你救救我二哥,你救救我二哥好不好……你放心,我不會糾纏你,我會永遠消失……只要你救我二哥……你讓我做什么我都愿意……”
撕心裂肺的哭聲響徹整個宮殿,像是絕望的人,唱著哀痛的歌……
興明宮的宮門始終像石雕一般,紋絲不動。
空中突然傳來絲絲塤聲,像在訴說著悲痛的心事,婉轉低鳴,如泣如訴……
鵝毛大雪鋪天蓋地地下了下來,南今夕抬起頭,她看著這漫天的大雪,她伸出手去接雪花,雪很快便與她手上的血融在一起,一片又一片……
她突然丟掉手中的雪,似看到一件極其可笑的東西一般大聲笑了,笑的撕心裂肺,笑的肝腸寸斷……
許久,她才顫顫巍巍的從地上爬了起來,她將披風丟到一邊,跌跌撞撞地往雪地里走,漫無目的的走。她像一個會動的雪人一般,在雪地里挪動著,從一個地方挪往另外一個地方挪動,有時她會摔跤,不過她總能爬起來……
后來,她走不動了,她的身體因寒冷而發(fā)麻,體溫也在漸漸流失……她強撐著麻木的身體來到石榴園,她仰面躺在石榴園的雪地上,看著滿天的大雪,笑了,笑的如沐春風。
許久,她掙脫著,從雪地里爬起來,用最后一點力氣爬到那棵最大的石榴樹下,她靠著它,像是找到了家一般,蒼白的臉上泛著一絲柔光,她喃喃自語:“小白,你看這皇宮……這么大……這么美……可是……為什么……我只覺得冷呢……你也不喜歡這里……你也覺得這里很冷……對不對……”
她閉著眼睛靠在樹上,像是睡著了一般,許久,她才用微不可聽的聲音說:“來生……我們都不要來這里……好不好……”
她做了一個夢,夢見了小白。
……
公皙凌像一尊雪做的雕塑一般一動不動站在興明宮大門后。
袁玉辰說:“她已經(jīng)走了……”
公皙凌看著滿天的大雪,沉默不語。
許久他才用沙啞的聲音問:“你說,她會怨我么?”
不待袁玉辰回答,公皙凌又自顧自地笑了起來:“怎么會不怨……她兩次求我,第一次為了她大哥,第二次為了她二哥……她那樣的性情,對什么都不在乎,連我大婚,她都無動于衷……卻愿為兄長卑微至此……你說,當她的至親是不是很幸福?”
袁玉辰看著遠處的雪沉默不語。
“我本可以做她的至親……如今,怕是再也沒有機會了……”許久,公皙凌又道:“你看,這雪下的真突然,讓人沒有一點防備……”
南今夕燒了兩天兩夜。她是被鑼鼓聲吵醒的。喧天的鑼鼓連綿不絕,響徹整個皇宮,似是在向世人宣告這天大的喜訊。
今日便是公皙凌大婚。
宮里真是個世態(tài)炎涼的地方,自打公皙凌向袁家下聘之日起,她這紫檀宮便形同虛設,僅阿木一人伺候她飲食起居。經(jīng)前日那樣一鬧,連湘公主也不再來了。那日,她是抱著求死的心進的石榴園,放眼整個皇宮,只有石榴園讓她覺得不那么寒冷。她沒想到還能被人救活。讓她意外的是,她在冰天雪地里凍了整整一日,連她自己都感覺生命的喪失,沒想到這次僅僅是受了輕微的風寒,生病的程度居然比上次落入欒湖還要輕上許多。
沒人告訴她是誰救了她,她也不想問,經(jīng)歷了生死,她格外愛惜她的生命。
南今夕從床上爬了起來,她有些餓了,她見桌上的粥還是熱的便端起來喝,許是餓的急了,她一口氣便將粥喝個精光。放下碗時,她看到桌上放著一個小玩意兒,她定睛一看竟是玉葫蘆,她跟公皙翊討的玉葫蘆……她想起了公皙翊,想起了石榴園,那是多久遠的事了,久的她開始記不清了……她將玉葫蘆放手里揣摩了好一會,才將它放到了枕頭下面。
然后,她走到窗前,“嘩啦”一聲推開了窗。一股寒風夾著寒氣撲面而來,她禁不住打了個寒戰(zhàn)。雪已經(jīng)停了,但雪的痕跡尚未褪去,漸黑的天色在皚皚白雪的映照下顯得沒那么黑了。她披了一件厚厚的裘衣坐在窗前,院中早已被皚皚白雪披上了銀裝,就連冬青樹也被大雪重新裝扮了一番,冬青葉子和果子也都被雪披上了銀裝,偶爾會有積雪不堪重負從冬青樹葉上落了下來,但是還沒落到地面便炸成了雪花。宮外的鑼鼓聲震耳欲聾,冬青樹上的積雪隨著一波又一波的鑼鼓聲一趴又一趴地掉了下來,打在了樹枝、樹葉還有地上,發(fā)出“啪啪”地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