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衣還想起一事。
“對了大人,荷衣今日在營帳旁浣衣,看到士兵推著類似房屋一樣的車進(jìn)了中軍帳后,還有士兵帶著木馬和很長的柵欄?!?p> “那個好似房屋的車喚作鉤撞車,和木馬一起都是攻城作業(yè)的必備物,但那長柵欄……”張穆邊說邊恍然明了,前幾天他看到的一大批木材原來是用來做這些長柵欄了。但現(xiàn)今城下防壘充足,這長柵欄的作用……
張穆皺緊了眉頭,莫非尹子琦開了竅?但是,說不通,之前還在與他一同商量如何加大攻勢的尹子琦怎么會一下子開竅并做好準(zhǔn)備呢?
除非尹子琦從一開始就對他懷有疑慮。
他看看身旁的女子,額角漸漸滲出了冷汗。他張穆,可能是把荷衣拖進(jìn)火坑之中了。
“長柵欄的作用?究竟是……”荷衣沒有問下去,她驚訝地看到張穆的臉色變得灰白。
“長柵欄可以圍城,尹子琦是打算和睢陽拼時間了。”張穆一字一句的說。
荷衣雖不懂行軍打仗,但她也明白,睢陽只一座城,若是坐吃山空,而城外敵人卻養(yǎng)精蓄銳,城內(nèi)是很快就會熬不住的。她擔(dān)憂地望著張穆,輕聲問:“大人,那……”
張穆勉強露出一抹苦笑,說:“夫人,下次線人來時,能再幫張某送封信嗎?”
“大人盡管吩咐?!?p> 這是最后的任務(wù)了。完成之后,張穆會履行諾言,救夫人出苦海。
上次那封書信一旦被拆,就失去了信的意義,因為信封封口本身也攜帶信息。若夫人真為尹子琦派來迷惑張穆之人,則這封回信中,張巡大人的話就會少那么幾句。
但張巡大人的回信面面俱到。
張穆是狡猾無情之徒,而夫人,真是至情至善之人。
張穆在心中默念?!?p> 田秀榮被帶到張巡廳前時,張巡正與許遠(yuǎn)的副官商議糧草之事。
田秀榮傲視廳前,并不下跪。
張巡示意許遠(yuǎn)的副官暫且退下,然后踱步至田秀榮面前。
“張大人安好?!碧镄銟s說道,身子依舊站立不動。
“我不想多審你,結(jié)果無非就是你在城內(nèi)傳信給尹子琦,告訴他我軍現(xiàn)狀糧草種種,與我安置在你軍中的內(nèi)應(yīng)一般罷了。”
田秀榮稍稍動容道:“怎么,果真有內(nèi)應(yīng)嗎?”
張巡反問:“何謂果真?”
田秀榮笑道:“張大人,在你眼中田某雖為螻蟻,但田某終歸不是白拿薪俸的?!?p> 張巡也笑了:“是張巡小看田副將了,既如此,那張巡愈發(fā)的無話可審,帶下去砍了吧。”
左右士兵正要上前,田秀榮卻高聲道:“大人無話可審,田秀榮卻有話可說?!?p> “哦?”
“大人,你甘愿守著這城直到城破,自己被俘嗎?尹將軍看中大人的將才,幾次寫信來,都說想問問大人,愿不愿意與他一同在晉王麾下——”
“都是大唐子民,哪有投賊的道理。”階旁的一名士兵呵斥道。
“不保家衛(wèi)國,卻妄圖亂國叛國,還在此大言不慚!”士兵們紛紛罵著涌了上來。田秀榮惶恐地后退。
張巡伸手?jǐn)r住了激憤的士兵,隨后重新走回廳上,居高臨下大聲說道:“看著你,我倒覺得自己有一事做的不妥?!?p> 田秀榮狼狽的開口:“何事?”
張巡說:“那日我去城中找許大人之前,命人將你抓了關(guān)起來?,F(xiàn)在想想,是張巡做錯了。我應(yīng)帶你去那睢陽城中,看一看百姓們的臉。”
田秀榮默然不語。
張巡也不再多說,揮揮手命士兵將田秀榮帶下去。
“張巡大人,你……”田秀榮回頭,還想再說什么,看到張巡緊閉著雙眼,他苦笑了一下,合上了嘴巴?!?p> 張穆在尹子琦帳前停住了。
“張參謀請稍候片刻,屬下去回將軍的話。”
“有勞了?!?p> 片刻,自營中傳來侍衛(wèi)的聲音:“張參謀請吧?!?p> 張穆從進(jìn)帳開始,就感覺到尹子琦的目光死死地盯住他。他笑著對尹子琦說:“張某形貌上似有什么不妥之處嗎?”
“不,只是感覺很久沒有與張參謀談話了,”尹子琦帶著玩味的表情調(diào)侃道,“聽說張參謀最近深陷溫柔鄉(xiāng),很是享受?!?p> “將軍可就別再拿這個笑話張某了,大營中大半士兵看到張某都在擠眉弄眼,張某自己覺得可談不上什么享受?!睆埬码y為情地說,但同時他的心里也在快速權(quán)衡著尹子琦到底懷疑到了什么程度。
“這回找張參謀來,是想和張參謀商議之后的攻城戰(zhàn)?!币隅?,“我從安插在睢陽城中的內(nèi)應(yīng)處得知……”他瞟了一眼張穆,張穆一臉的驚訝,尹子琦心中暗自奇怪。
“哦,對了,張參謀還不知我在這睢陽城中安插內(nèi)應(yīng)的事吧?!?p> “將軍心思縝密,張某怎能與將軍相比?又怎會知道呢?”張穆臉上的錯愕還未褪去。
“那城中人說與我,睢陽軍糧已盡,張巡正在街中向百姓募捐軍糧。想必不日睢陽將財盡糧絕。我已命人牽來鉤撞車與木馬,明日我們便攻城。”
尹子琦并沒有將柵欄的事告訴張穆。
“兵貴神速,快固然好,但將軍,”張穆拱手道,“張某先前愚昧,如今既依將軍所言,睢陽豈不是只要圍住數(shù)月,便會不攻自破嗎?”
尹子琦心中的疑慮消散了些,怕是自己疲于打仗,錯怪了他?
“張參謀所言甚是,不過想我?guī)は率畮兹f大軍,又新進(jìn)了鉤撞車和木馬,攻他七千守城將士,還拿不下嗎?”
“張某等皆唯將軍是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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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穆自尹子琦帳中出來,便去到荷衣帳前,卻發(fā)現(xiàn)她并不在帳中。
他沿著營帳一路走至水邊,遠(yuǎn)遠(yuǎn)地看到了荷衣。
她嬌小的身影在河邊忙忙碌碌,衣袖挽至手腕處,頭發(fā)盤髻于腦后,白生生的半截手臂穿梭于深淺不一的衣裳布料中。她面前是粼粼的水光。
張穆在岸上野草叢生的小丘處站定,默默地看了一會兒她浣衣,方才喚道:“夫人安好?”
荷衣顯然是嚇了一跳,她急忙撈回失手掉入水流中的布衫。也不顧濕漉漉的還滴著水,便抱在懷中,沖著張穆行了一禮。
張穆笑得開心:“夫人這是準(zhǔn)備將自己身上這件一并洗了嗎?”他走下土坡,向荷衣走來。
每走一步,他的決心便增強一分。他走到荷衣面前,看著荷衣略帶紅暈的微笑的臉,又從她的臉看向了身后的粼粼水光。他心中定下了一個計劃。
張巡的那封回信中不止談到抓住內(nèi)應(yīng)的事,還附加了一個至關(guān)重要的安排:睢陽將士將奇襲敵營,以此作保,送使者突出重圍去往臨淮一帶請求援軍。這是個機(jī)會。
張穆看著荷衣。
他覺得自己肯定是連日征戰(zhàn),太過疲乏,以至于頭腦都不清醒了。在知曉尹子琦并沒有認(rèn)定他是內(nèi)應(yīng),暫時放心后,他竟然第一時間想的是怎樣才能利用好城中突圍,從而把荷衣順利送出此地。
他不稱職,甚至有負(fù)張巡對他的托付了。但他無法阻止自己這么想這么做。
“張大人,是不是又有任務(wù)了。”
張穆笑著搖搖頭。
“那是……”
“張某此次來,只是,有些不放心夫人,明日尹子琦便要發(fā)動攻城了,夫人在后方也要一切小心?!?p> “我有什么不放心的,”荷衣不好意思地別了別垂下的頭發(fā),水滴自指尖滑落。
“任務(wù)約莫幾日后到,仍是送信,不過此次信件至關(guān)重要,夫人務(wù)必當(dāng)心再當(dāng)心?!?p> “一切聽?wèi){大人調(diào)遣?!焙梢聢远ǖ乜粗鴱埬?。
張穆視線向下,見她還抱著那團(tuán)濕衣裳,不禁發(fā)笑,伸手將那件布衫接了過來。
荷衣為自己的遲鈍臊紅了臉。她剛想說不用勞煩大人幫忙了,卻聽到張穆喚她:
“荷衣?!?p> “什么?”
“沒什么,”張穆笑著抓緊滴水的衣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