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簪娘別傳

第一百二十三章 大梳裹(七)

簪娘別傳 林所 3139 2020-02-12 22:30:05

  嬤嬤蒼老的眼睛里滿是驚疑與憤怒。

  “是何人修的這尊佛像?”嬤嬤的聲音又提高了一些。挨完郡主一巴掌后那張諂媚的臉已經(jīng)消失不見了。

  邢灼受不住嬤嬤逼迫的注視,率先低下了頭。

  三粲的呼吸紊亂,他撩一撩長長的黑發(fā),向王何煙靠近了兩步,又忍著惡心,將胳膊緊緊貼住王何煙的袖口。

  同樣呼吸紊亂的還有恒角,她小步蹭到王何煙身旁,用余光瞟著王何煙的一口髯須。

  三粲心中清楚,修鑿石像的正是王何煙,但恒角心中茫茫,不知王何煙是否參與了石像的修造。

  郡主滿頭是汗,嘴唇灰白,大梳裹歪斜地倒在她的耳旁,假發(fā)冠軟塌塌地貼著她的頭皮。芙安站在身旁,注視著郡主如今一點也稱不上妍麗的臉蛋。

  現(xiàn)在她可不像一位郡主。

  花蝶們聚在石窟之中,熙熙攘攘地爭吵著:

  “冊封禮怎么辦?”

  “誰來幫郡主包扎?”

  “馬車為何不上來?”

  嬤嬤仍然重復(fù)著怒吼聲:“何人修的這尊塑像?”

  石窟中亂作一團。

  圍住眾人的數(shù)尊佛龕也黯淡下來,為那尊掉了腦袋的塑像默哀。

  三粲的手像一束白煙一般裊裊升起,正想伸出手按向王何煙的后頸處。一只有力的大手卻自后方擰住了三粲的頭發(fā),將他一把拽到地上。

  石窟中安靜下來,所有人的目光落到三粲皎月般的臉上。

  嬤嬤松開扶著郡主的手,快步走到邢灼身邊,從他手中接過三粲的頭發(fā)。

  上流的頭發(fā)。嬤嬤想到。

  “這雕像,是你修的?”雖然在別人眼中,這幾乎是一個可笑的問題,但嬤嬤還是用異常嚴肅的口吻問道。

  邢灼張了張嘴,露出一口惡犬般的利齒:“沒——”

  “不是!”恒角撲了上來,用瘦削的胳膊抓住邢灼的一頭卷發(fā),一邊用狠決的目光看著嬤嬤,意識到嬤嬤并不認識自己,她又將目光投向了不遠處的芙安。

  “嬤嬤,聽她怎么說?!避桨踩匀挥媒┯驳闹割^扶著郡主的肩膀,努力體會著若是郡主在此種情況下會做出的反應(yīng)。

  “那你便說一說?!眿邒吒甙恋门腥魞扇恕?p>  恒角的思緒從佛龕中佛像微微張開的口中穿梭,她渴望聽一聽這些被供奉被敬畏的精雕細琢的小人兒們有什么意見。

  “他修造的?!焙憬堑亩吋澎o無聲,她用手指頂在邢灼的腦后,一字一頓地說,她的眼睛越過邢灼的肩膀,與三粲的鳳眼四目相對。

  邢灼一個擺身,恒角重重地摔在地上,耳朵轟鳴,鼻腔充血,牙齒“吱吱”打顫。她還沒來得及起身,邢灼便反身撲到恒角的頭頂,捏起拳頭重重地落下,恒角慘白的額角上靜靜落下一滴汗珠。

  但疼痛并沒有降臨到恒角棱角扁平線條生硬的臉上,王何煙捉住了邢灼的手。

  “是他修的?!蓖鹾螣熡脴O輕的聲音說。

  邢灼抬頭,猙獰的面孔上一雙震驚的眼睛。

  恒角倒在地上。趁著這一陣難得的安靜,她看了一眼王何煙。

  他仍是那副老實巴交,畏畏縮縮的表情,察覺到恒角的眼神以后,王何煙也回了恒角一個眼神。雖然不是從拳下救人后的英雄眼色,但還是讓恒角安心地扯了扯唇角。她掙扎著從地上爬起來,半跪在王何煙身后,用漠然的眼睛注視著面前的邢灼。

  另一邊,被嬤嬤輕扯頭發(fā)的三粲伏倒在地,干凈的額角上也落下一滴汗珠。他看著王何煙的臉上亮起令人難以形容的苦澀,原本平靜的心警覺起來。

  他又痛心地看了一眼靠在王何煙身后的恒角。

  “是他修的?!避桨仓貜?fù)著這句話,門外的腳步聲也逐漸響亮。

  是衛(wèi)兵來了。

  帶頭的將領(lǐng)一步跨進來,卻絲毫沒有理解石窟中的狀況,他只聽到佛龕四周無數(shù)張嘴巴對著邢灼說:

  “是他修的?!?p>  將領(lǐng)又看向石雕,耳邊是大佛菩薩力士弟子不停的附和聲:

  “是他修的?!?p>  一名手下的衛(wèi)兵胸有成竹地上前,對著將領(lǐng)說:

  “大人,是他修的。”

  將領(lǐng)終于看清了腳下一灘血泊的齊安郡主,于是他一揮手,對著身后的衛(wèi)兵說到:

  “是他修的,帶走?!?p>  邢灼被堵上了嘴巴,龐大卻癱軟的身體被當成麻袋一樣拖了出去。

  嬤嬤松開三粲的頭發(fā),一轉(zhuǎn)身又撲到郡主的膝蓋上。將領(lǐng)走上前來,恭敬地問道:“嬤嬤,冊封一事該怎么辦?”

  嬤嬤沒了方才的威風,只是顫顫巍巍地說:“我,我老婆子怎么知道呢,應(yīng)該去問芙安姑娘,但想當年,我是掌事宮女...”

  將領(lǐng)拋下了她,抬頭又問癡癡的芙安:“姑娘,冊封一事該怎么辦?”

  芙安專心地看著郡主頭上歪斜的大梳裹,半晌回答道:“大人以為呢?”

  “冊封一事不能停。”將領(lǐng)揚起腦袋,像是對著石窟中所有塑像宣布一般高聲說道。

  花蝶們來了興趣,嘰嘰喳喳的聲音更大了。

  “可郡主如今這副模樣,縱使清醒過來,又怎么能參加冊封禮呢?”芙安誘導(dǎo)著每一句話的去勢。她的唾液分泌得愈發(fā)頻繁。

  緊張時的老毛病了。

  “那便只能——”

  “只能找人暫為代替,大人的意思我明白了?!?p>  將領(lǐng)不解地看著將自己的話匆忙打斷的芙安,突然發(fā)現(xiàn)她的面容愈發(fā)的嬌艷,儼然像一朵嬌花。

  送走將領(lǐng)以后,芙安回頭望著花蝶一般的侍女們,謙虛地笑了笑,問道:“誰來代替郡主行冊封禮?”

  花蝶們面面相覷,都不做聲。

  “誰來代替郡主?”芙安又問了一遍,她甩開扶著郡主肩膀的手,走到人群中間。

  嬤嬤伏在郡主的膝前,滿是皺紋的眼皮下,是一雙冷漠的眼睛。

  “誰來代——”

  “要不然,就讓芙安姑娘來吧?!被ǖ豪?,不知是哪位輕聲細語地說了一句。

  “芙安姑娘來吧!”

  “芙安姑娘來代替郡主?!?p>  石窟中的芙安如聞仙樂,她舉目望去,四壁佛龕散發(fā)出金色光芒,神圣不可輕視,花蝶環(huán)繞著自己撲閃華麗的翅膀,正如她們環(huán)繞著郡主一般。

  大梳裹,對,還有大梳裹,她需要一頭烏黑美麗的長發(fā),好好承受大梳裹的沉重……

  仙樂消逝,金光散盡,花蝶們傻站在原地,無一人起舞。芙安猛地轉(zhuǎn)頭,充溢著欣喜和渴望的眼珠讓她的眼眶微微顫抖,卒難盛裝。她巡視了一圈,表情愈發(fā)地張揚可怖——

  她并沒有看見三粲或是恒角中的任一人。

  —————————————————

  “走?!?p>  三粲抓了恒角的手,穿梭在北石窟寺的回廊中。兩人耳邊均是北風的呼嘯聲。

  “走去哪里?為何要走?”恒角的嘴唇已經(jīng)干裂,滲出一溜的血跡。

  “那人,并不是善人。”三粲邊跑邊說。

  “你又為何知道?”

  “走!”

  “三粲!”恒角大聲喊著三粲的名字。

  三粲心一橫,將身上的黑衣半解,站住腳,回頭朝向恒角。

  恒角的鼻腔仿佛被塞入無數(shù)塵沙,難以呼吸。

  美玉上的瑕疵令人痛惜,三粲身上的傷痕令人觸目驚心。

  恒角還在發(fā)愣時,三粲赤裸著雪白的上半身,一把將她拖了過來,恒角看見他瘦弱的身體橫在自己面前,同時也看見王何煙不知從何處竄出,畏縮地上前,用石匠有力的胳膊狠狠抓了過來——

  “您應(yīng)該跟我站在一起,當然,如果您不愿意的話,自然也可以遵從您自己的選擇……”

  王何煙小心而又客氣地說著恒角再熟悉不過的話語,另一只手伸到了恒角的鼻尖處——

  三粲用盡全力將王何煙的身體撞開,然后扯著恒角的手臂,開始了回廊上的狂奔。

  “走,一塊走。”三粲的肌膚摩擦著恒角的肌膚,卻沒有反胃的感覺。暴雨之夜與家里人的追逐似乎再一次在三粲腳下上演,只不過這一次不再是他一個人的亡命流竄。

  恒角加緊了腳步,逐漸跑到了三粲的身邊。兩頭茂密的長發(fā)以不同的姿態(tài)在風中飛揚。

  北石窟寺的回廊真長。

  “咚咚咚咚!”

  恒角的心因恐懼而暫停了狂跳,人越急,腳越慢,她扭過脖子。

  王何煙就在臉前。

  “您不能再跑了,正如我說的,我的妻與子離開了我,您不能再跑了,但您要是不樂意,也可以再考慮,但您不能再跑了……”

  王何煙與恒角離得很近,他的話仿佛是在恒角耳邊的私語,恒角的腳步越來越慢,三粲拼命拽著她,向著回廊盡頭狂奔。

  王何煙帶著歉意一笑,伸出手朝恒角的領(lǐng)口掄出胳膊:

  “您看,我的灰袍子……”

  “捉住他們!”列隊而來的衛(wèi)兵手指回廊前方的三人,大喊著快步追了上來。

  王何煙的動作滯了一下,三粲看準時機,用力扯著恒角的手,帶她甩開了王何煙。

  “把他的灰袍子,還給他?!比右焉蠚獠唤酉職?,咬牙說道。他俊美的臉微微發(fā)青,兩腮的肉不停地抽搐。

  恒角不再回頭看王何煙,而是盯著三粲雪白的后背上深深的血痕。

  她一只手解開了肥大的灰袍子,向后一甩?;遗圩映酥駚y的北風,撲在了王何煙的腦袋上,王何煙剎不住步子,向后栽倒,撞上了追趕的衛(wèi)兵。

  “是他修的!”

  憤怒的話語隨著大風呼嘯在隴東大地。

  衛(wèi)兵們眼看兩個赤裸的身影越過北石窟寺背靠的山坡,沒了蹤影。

  此時的北石窟寺中,郡主緩緩睜開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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