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德二十三年，山東，大旱。
自打開春以來，滴雨未下，春耕過后，勉強能用井水河水潤潤莊家?？傻搅肆⑾?，好嘛，一到白天，街上都沒法走人，燙腳!草鞋一著地，不出一刻鐘，就能冒白煙。
這地里就更沒法待了，原先就細若銀針，東倒西歪的禾苗，沒幾天就曬成干草。地上的裂縫能放下半片身子，十之八九的井都見了底。大河能好歹留下幾道渾水溝，小河都沒影了，河底鋪了一層魚干蝦片，鋼邦硬脆。
人們都說這是出了旱魃，于是各地舉行了盛大的法事除旱魃，和尚老道，尼姑半仙，輪番上陣，念經(jīng)斗法跳大神，折騰了好一陣，屁反應(yīng)沒有，反而更熱了。折騰完了，錢也花完了，也就消停了，偶爾有哪家地主再弄個法事，也是冷冷清清。為嘛?飯都吃不飽，誰還有力氣干這個?
這年景，官不苦，商不苦，單苦老百姓。尤其是莊戶人，面朝黃土背朝天，土里刨食靠天吃飯，老天爺不賞飯，啥轍也沒有，干著急。
窮的人家，眼看著莊稼一死，糧缸底能照見人了，收拾收拾，拿上破碗，背上小包袱，家門一鎖，便出去要飯去了。
稍微富裕一點的，頂多撐過立秋，也加入了流浪大軍。
這年冬至，霎時間，山東流民四起，災(zāi)民遍地。
災(zāi)民大潮所過之境，幾乎不留活物，樹皮扒光，不說能吃的，能充饑的都渣不留。所以有不少人都吃“觀音土“脹死了，死的時候肚子老大。連老鼠都成了掌上寶，至于易子而食，也就見怪不怪了。
災(zāi)年發(fā)橫財。那有的紳商巨賈，一看年景不好，立刻開始屯糧。災(zāi)情一嚴重，這糧價便是由他們說了算，是一個勁的往天上鉆，玉皇大帝也得抬頭看。
通常一碗飯的空，這糧價便能翻好幾個筋斗。往往吃一頓飯便能傾家蕩產(chǎn)。
就這糧價，還供不應(yīng)求，每天限時限量。官府派衙役在這看著，沒人敢鬧事，為嘛?官商勾結(jié)，這買賣里的錢，可有官老爺?shù)囊环荨?p> 有打架斗毆，聚眾鬧事的，現(xiàn)場打一頓就給放了。因為大牢早滿了，去晚了還進不去，你說怪不怪。雖然牢里基本都是些腥臊爛臭的東西，但好歹是口吃的，比餓死強。
山東的府臺李江萊李大人，算得上是位好官。命令各州城府縣開倉放糧，賑濟災(zāi)民?？赡魏螢?zāi)民太多，俗話說地主家也沒有余糧啊。官府施的粥越來越稀，最后都成了水花花。更有的地方平日里謊報官糧，真到這時候，哪有那么多糧食，便隔個三天五日的才施一次粥?？梢坏礁_到地方視察災(zāi)情時，那可有了災(zāi)民的口福。粥是又稠又厚，有時還有窩窩頭，李大人看了可高興了?？傻壤畲笕艘蛔?，便停止施粥一個月，因為這一頓飯放以前管夠吃一個月的了，要是有那種“節(jié)儉“的主，緊巴緊巴，兩個月也夠了。
你說，就這樣，老百姓上哪找個好?
朝廷也深知山東旱災(zāi)如果處理不好，恐會發(fā)生大亂。撥了幾番賑災(zāi)糧，李江萊也是如數(shù)下發(fā)各地。可是，他不貪，攔不住底下人不貪呀。大小官員，一級一級，都恨不得把那賑災(zāi)糧刮出包漿來。真正到了災(zāi)民手里，能把碗底蓋住，就要感謝官老爺手下留情了。
皇上幾經(jīng)撥糧撥銀賑災(zāi)，無所成效。一怒之下，貶了李江萊的官，讓他到山西當(dāng)縣令。李大人還挺高興，雖然官成了芝麻粒大小，可腦袋保住了，連夜收拾東西上任去了。
山東這片爛攤子，誰攤上，要誰的命，不死也得剝層皮。
李大人剛走，京里傳來消息，新任命的巡撫，不日便到。
拜名張珅奎。
這位張大人，還沒出京，便派底下的一干心腹提前趕往山東各地，威官挾商，明里暗里一個字:“錢!“而且張大人還命令他們，到時候要多橫有多橫，要錢越多越好，名聲越臭越妙。
且不說大小官員，哪個不想巴結(jié)巡撫大人，更何況人家長大人是京官，能跟皇上說上話，誰不想讓張大人在皇上面前美言幾句，混個耳熟，日后飛黃騰達，高官得坐，駿馬得騎。所以各個出手闊綽，反正是從老百姓身上扒的皮，刮的油，更何況日后高升了，這點錢還不是順手捏來?
可就是單單有那么一些官，不信邪不長眼，要錢沒有，要命一條，管你什么官，怎么橫，沒錢!有的還把張大人的手下打了。
再說那些個土豪劣紳，手里有錢，那叫富，可入了官道，有了勸，那才叫貴呢。試想，哪個不想富貴一把，所以更是不惜錢財，就為捐個官。
好家伙，經(jīng)張大人手下人這么一鬧，人還沒到，大貪官張珅奎的大名可就傳開了。老百姓痛罵不止，可人家是官呀，罵兩句也不能少塊肉。老百姓罵的越狠，傳到張大人耳朵里，他反而更高興了。
張珅奎到濟南那天，濟南的大小官員全部接到了十里長亭，擺下酒席一桌，為張大人接風(fēng)洗塵。
張大人撩開轎簾一看，好嘛!桌上杯盤羅列，林中走獸云中燕，陸地牛羊海底鮮，猴頭燕窩鯊魚翅，熊掌干貝鹿尾尖，并配上燒黃二酒。
官員們齊聲跪下，張大人掃了一眼。別看一路上碰到的災(zāi)民個個皮包骨頭賽小鬼，這些官員反道油光滿面，春風(fēng)得意。
張珅奎放下轎簾，旁邊的師爺立刻心領(lǐng)神會，高喊一聲:“起轎……“
張大人坐著轎子直奔濟南府臺衙門。那些官員愣了半天，才反應(yīng)過來，屁顛屁顛地跟著轎子回去了。
張大人拜完官印，整冠束帽，穩(wěn)坐大堂之上。他之前派出的人全都回來了。
其中一個當(dāng)頭的，奉上一薄一厚兩份折子。
張珅奎臥蠶微睜，翻開厚的那本，上面詳細的記錄著全部官吏紳商“孝敬“給他的銀子以及對應(yīng)的姓名，官職。開頭一頁寫著所記錄的全部銀兩數(shù)目，足有十幾萬兩銀子。張珅奎眼眉一挑，嘴角微微向上一揚，一縷美髯稍顫片刻。
底下站著的濟南官員們側(cè)目察言觀色，暗自慶幸看樣子，張大人是高了興了。升官發(fā)財指日可待!
張珅奎又往后翻了翻，草草一掃后，便將折子合上，又拿起那本薄的。
這薄的折子上面列著那些不叫銀子，手緊脖子硬的官。張大人仔細一看，緊皺眉頭。
底下官員一看，無不幸災(zāi)樂禍:“那些刺頭是自找苦吃，不識抬舉，活該!“
果然，張大人一拍虎膽:“來人!把這份名單所列之徒盡數(shù)抓捕歸案!“
師爺向前請示:“大人，什么罪名?“
:“什么罪名?賑災(zāi)不利，徇私舞弊!“
一班差人領(lǐng)命下去，如何抓人暫且不提。
不日，那一干人等全部繩捆索綁，押在大堂外。
張珅奎又翻開那本薄的折子，打頭第一個，便是瑯琊知縣馬文許。此人不但一兩銀子沒掏，還命令差人把張大人派的手下亂棍打出。聽說此人竟然送走妻兒，遣散家仆，買好棺材，坐等張珅奎。
張珅奎微微頷首:“來人吶，帶馬文許?！?p> 只見兩名衙役帶上一人，此人雖身帶枷鎖，仍然昂首挺胸，一身正氣。
站定后，兩名衙役退下，馬文許立而不跪，怒目而視。
張珅奎吃驚非小，堂下之人雖一身書生氣，但目似利刃，浩然正氣。
張大人穩(wěn)穩(wěn)心神，:“堂下可是馬文許?！?p> :“正是本官?！榜R文許不卑不亢，高聲應(yīng)答。
:“見本巡撫，為何不跪!“
:“我馬文許雖職卑言微，但入朝為官，上跪天子，下跪黎庶，為何要向你這狗官下跪!“
旁聽的官員聞聽皆變顏變色，偷偷一撇張大人，張珅奎面帶怒色。
:“馬文許，本官為皇上欽點巡撫，你出言不遜，等同于蔑視皇上，就憑這點，本官便能判你個斬立決!“
:“皇上?你這狗官貪贓枉法，有負皇恩，怎還恬不知恥，敢提及皇上!你身為巡撫，非但不賑濟災(zāi)民，反而為虎作倀，聚斂錢財，你如何對得起這浩蕩皇恩，又如何對得起這山東的黎民百姓!山東已經(jīng)到了易子而食的地步，每天死人不計其數(shù)，朝廷撥下的賑災(zāi)糧哪里有百姓的份?全部被你們這些貪官污吏中飽了私囊!“馬文許豹眼圓睜，環(huán)視四周的官員:“爾等怎能對得起身上的頂戴花翎!“
兩旁各個官員無不面帶懼色，不敢正視馬文許，偷偷用袖口拂去額頂?shù)暮怪椤?p> 馬文許說著，竟嚎啕大哭起來，不斷痛罵張珅奎。堂外被捕的其他官員也聲淚俱下。霎時間，府臺衙門哭聲不絕。
張珅奎一拍虎膽:“大膽!公堂之上，你小小瑯琊知縣竟敢辱罵本官，成何體統(tǒng)!來人，將一干人等押入大牢，定肘收監(jiān)。“說完拂袖而走。
張大人可是個好人，好在哪呢?收錢辦實事!
就好比他到濟南總兵那里吃酒，酒過三巡，菜過五味。張大人略帶酒意，劉總兵見狀，連忙輕聲問道:“張大人，卑職在此擔(dān)任了七年總兵，不說有豐功偉績，也是盡職盡責(zé)，卑職斗膽敢情張大人，回京之時，能否請張大人在皇上面前美言幾句……“
張珅奎一聽到這，放下了酒杯，朝劉總兵一使眼色，劉總兵立刻心領(lǐng)神會，讓家丁奴仆退下。
張珅奎這才從懷中露出半本折子，上面紋龍繡鳳，一看便是呈給皇上的奏折:“劉總兵，你的能力，老夫有目共睹，放心，老夫早已擬好奏折，不日，定讓你高官得坐，駿馬得騎?！?p> 劉總兵剛想接過奏折來看看，張珅奎卻把奏折給塞了回去:‘這可不行，私看奏折，可是殺頭之罪，難不成劉總兵不信任老夫不成?“
:“不敢，不敢，卑職就是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懷疑您張大人，是卑職魯莽了，卑職自罰三杯?！?p> 又喝了一陣，張大人起身告辭，上了轎子，沒走多遠，從劉總兵府的后門跟出一乘小轎。上面坐的可不是人，而是白花花的銀子。
張大人可是公務(wù)繁忙，一天酒局不斷。起初還坐下吃口菜，喝口酒，到后來實在是吃不消了，就以茶代酒。坐下后喝口茶，露出奏折一角，主人立刻挑大指稱贊。
于是，張珅奎就成了那些人的衣食父母，再造爹娘。當(dāng)然了，“父母“一走，當(dāng)“兒子“的自然少不了孝敬的東西。
張珅奎手中那本厚的名單，越來越厚，府庫的銀子越堆越高。不出十日，張大人已從各地受賄了近四十萬兩白銀。
山東的災(zāi)情一天重似一天，已經(jīng)到了十室九空的地步，可糧價依舊在天上飄著。
突然，各地出現(xiàn)了一批外省糧商，糧價比平常年景的一半都低，幾乎是白送。
災(zāi)民一聽，蜂擁而至，幾條大船的糧食不到一個時辰便被搶購一空。各地都設(shè)置了施粥處，頓時，山東各地災(zāi)情緩和下來。
不知道哪來的外省糧食，紛紛聚集到山東。之前也有外省糧商以低于本地價出售糧食。起初賣的很好，但后來，本地糧商帶著打手，勾結(jié)官府，給趕出了山東。
可這次，不但糧食數(shù)量巨大，價格極低，近乎白送。而且，似乎這些糧商身后有大人物撐腰，誰也動不了。沒有官能管得了，而那些當(dāng)?shù)丶Z商帶著打手鬧事，幾百人，還不夠災(zāi)民打的。幾萬的災(zāi)民見了那些奸商，恨的牙根冒酸水，比見了仇人還仇。有幾個不長眼，腿腳不利索的，當(dāng)場被活活打死。這年景，天天死人，沒人追究，死了白死，活該。
此時，屯糧的商賈可慌了，紛紛降價。原先視若珍寶堪比黃金的糧，成了燙手山芋，恨不得馬上脫手。
此時，在牢中，那些被關(guān)押的官員，一日三餐不短不缺，反倒比在家中吃得還好。
那日，兩名差人將馬文許從牢中提出，帶到后堂密室，解開枷鎖，腿身下去。
馬文許見屋中擺了四個菜，一壺酒，張珅奎安然穩(wěn)坐。
:“張珅奎，此為何意?斷頭飯?“
張珅奎笑而不答，一伸手:“馬大人，請來上座?！?p> 此時馬文許還不知外面之事，依舊怒目而視，坐下了。
張珅奎舉起酒杯:“馬大人，老夫敬你一杯。“
:“狗官，此時竟還有心思吃酒?“
:“馬大人，何出此言，老夫犯下何事竟不能吃酒了?“
:“若沒有你們這些貪官污吏，山東又怎會鬧得如此地步?“
:“馬大人，你的意思是說我是個貪官了?“
:“沒錯!你張珅奎便是最大的貪官!“
:“馬文許，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老夫動動指頭，便能讓你人頭落地，難道你不怕死嗎?“
:“哈哈，死?我自打上任那天，便將生死之事拋之腦后，身為父母官，就應(yīng)為百姓造福，你又何懼!“
:“說得好，馬大人，老夫敬重你，可你清廉一場，還不是身陷囹圇，朝不保夕嗎?“
:“還不是拜你張大人所賜，我馬某人若有一天能活著出去，定要進京面圣，帶棺死諫，揭發(fā)你這大貪官!“
:“馬大人，你小小瑯琊知縣，官小言微，有何資格面圣，就算皇上特招，你又有何證據(jù)來告倒老夫子“
:“圣上明察秋毫，定能明辨忠奸!“
:“馬大人，你紅口白牙，恐怕落的個欺君之罪呀?！?p> :“我……“
:“怎么，馬大人，還有何話?“
馬文許低頭不語，咬牙切齒。
:“馬大人，你無證物，老夫可有一份，憑這物證，足夠老夫滅門之罪了?！?p> 說著，張珅奎從懷中掏出一物，正是那本厚的冊子。
:“馬大人，可愿看否?“
馬文許接過一看，瞬時目瞪口呆。
:“張大人……這……“
:“馬大人，老夫早就知道山東貪官眾多，故而還未出京，便派下人，明里受賄行賂，實則收集證物。不想，山東竟還有馬大人如此清官。實不相瞞，老夫已擬好提呈，表奏皇上，不日，馬大人你便是這山東府臺。此前受賄來的銀兩，我已派人從外省購得糧食，以此賑災(zāi)，這時，災(zāi)情以緩和下來。“
馬文許立刻俯身跪下:“張大人，卑職錯怪您了，卑職錯怪您了，卑職替山東的百姓謝謝您了?！?p> :“馬大人，快快請起，你我共草提呈，讓圣上懲奸除惡!“
沒過多久，圣旨傳來。馬文許升任山東府臺，其余被捕官員連勝三級。而那各州城府縣，凡行賄在冊，賑災(zāi)不利者，重則抄家殺頭，輕則充軍發(fā)配。而那些屯糧奸商，抄家充入國庫，后代兒孫不得經(jīng)商。
刑場之上，跪倒數(shù)十人，午時三刻已到，馬文許一聲令下:“斬!“紛紛人頭落地，百姓無不歡呼雀躍。
突然，西北玄天，晴空一聲霹靂，霎時陰云密布，下起了瓢潑大雨，連下了三天三夜。
有人云:“善惡到頭終要報，人間正道是滄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