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天家的親情果真是世上最大的荒謬,最可笑的悲哀,莫名地他就成了皇帝心頭的一根刺,莫名地他就礙了許多人的眼,莫名地他早就該死了,死于十年前的奪嫡之亂中。
幼時,當他見到皇帝露出這種表情時,蕭莫塵心里總是很害怕,很無助。
記憶里,他從未對他展露過笑顏,他父親所有的柔情,所有的父愛,所有的期盼,都給了他的嫡長子,而他,連父親的衣角都不曾抓住過。
世人皆說,洛側(cè)妃是宣王殿下的心頭好,命根子,情誼不斷,恩寵不絕。
可是,一個男人如果真的愛一個女人,怎么會厭惡她所生的兒子?怎么會因為一個莫須有的罪名就毫不猶豫地將她賜死?怎么會冷眼旁觀她的孩子被迫害而不動于衷。
可是后來啊,蕭莫塵全明白了。
他根本就不愛她,她只不過是那場慘絕人寰的奪嫡之戰(zhàn)中,另一個女人的護身牌。
而那個女人此刻也坐在主位,似笑非笑地地審視著他,眼里盡是露骨的輕蔑與陰冷。
此等場面,此等視線交鋒,蕭莫塵都見怪不怪了,他不緊不慢地轉(zhuǎn)過頭,眼角爬上一層寒霜,低頭抿一口冰鎮(zhèn)果汁,果汁索然無味。
周身像是被冷氣隔離開來,那邊觥籌交錯,談笑風生,這邊只有孤寂與落寞,他從來都沒有融入過他們的世界。
就在這詭異的氣氛里,歌聲戛然而止,伴舞的少女井然有序地退了下去,而從那架紅檀描金繪山水人物的紫紗屏后走出來一個女子。
此間,大殿里頭所有人的注意力皆被吸引過去。
女子身著一襲繡有大紅芍藥圖案的織錦宮裝,纖腰用錦帶束起,愈發(fā)顯得不盈一握,宮裝長長的拖尾鋪在大殿鮮亮的地毯上,像極了天邊流光溢彩的晚霞,隨著她的步子,步步生輝。
濃密的發(fā)間插戴赤金釵,孔雀作九尾,每一尾上皆綴明珠,下綴金珠為絡(luò),細密的金珠絡(luò)亦雖著她的步子沙沙做響。
女子轉(zhuǎn)身,娉娉婷婷地朝著主位的位置走去,走近了才發(fā)現(xiàn),此刻她執(zhí)著一柄雙面刺繡著芍藥的紈扇,繡功精巧細致,遮去了大半面容。
只露出年輕靈動的狐貍眼,眸波盈盈,如一汪山間奔流的清溪,轉(zhuǎn)動時幾乎可以聽得到泉水的輕快潺潺聲,只一眼,便將著酷暑掃去了一大半。
“百里雪見過皇上?!?p> 直到“百里雪”開口之時,殿內(nèi)除了個別幾人,皆是一副口呆放空的神態(tài),久久不能回神。
上次見著北夷公主時,雖蒙著半邊臉,卻是極其嫵媚動人,尤其是那雙讓人如癡如醉的眸子,更是勾人魂魄。
可沒想到,她連南楚的宮裝都穿地如此曼妙絕倫,只是那半張臉,就瀉了一殿光華。
“公主快快請起!”皇帝粗著嗓子,眾人才回了神。
只有蕭莫塵與蕭莫霖兩人屹然不動,因為兩人壓根就沒有看向殿中央。
“謝皇上?!?p> 白素心站直身子,余光略撇向蕭莫塵的位置,見他壓根就沒有看自己,心里不免有些挫敗。
“公主今日所唱之曲,只因天上有,人間幾回聞吶!”皇帝不顧一旁皇后的臉色,情不自禁地贊美起白素心來。
“皇上謬贊了?!卑姿匦挠辛艘欢Y,言語雖謙虛,可心中早已心花怒放。
我不就是出身低了點,比樣貌,比才華,百里家哪個公主能勝我一籌。
“可公主今日為何執(zhí)起扇子來?”皇帝問道。
白素心又是盈盈矮了下身子,扇子垂著數(shù)寸長的紅色流蘇晃了晃,聲如珠玉:“回皇上,雪兒初來南楚,許是水土不服,面色不佳,有些難看,難以見人,這才執(zhí)著一柄紈扇,以作障面之用,還望皇上莫怪?!?p> “不怪不怪,哈哈。”皇帝只擺手,傻笑著。
身邊的皇后娘娘陪著笑了兩下,用眼色示意海公公:“來人,給公主賜坐?!?p> “謝娘娘?!?p> 白素心起身,見公公拿著紅木矮凳往太子鄰桌放,看中閃過一抹不悅,又見著那位置在蕭莫塵斜對面,視線剛好,這才舒心。
白素心一坐下,右手邊的三皇子蕭莫天急不可耐地遞過來一盞茶,咧嘴道:“公主剛那首《洛神賦》簡直宛若仙音,現(xiàn)在都在本王耳邊縈繞不止?!?p> 被執(zhí)扇遮住的嘴角微勾,白素心心里愉悅不止,這歌可是特意為他而學,不知他是否也喜歡。想著想著就彎起狐貍眼:“謝殿下,雪兒獻丑了?!?p> “不丑不丑,本王從未見過像公主這般驚為天人的女子,就像是畫里走出來一樣,美得失了真?!笔捘爝B忙擺手急切到,惹得白素心呵呵直笑,那笑聲直直撞入了他的心口。
白素心眼中含笑,眸若泉水,蒸騰出氤氳的酒氣來,熏人欲醉,將蕭莫天迷地神魂顛倒。
原來,受人追捧,是這般感覺,真真是妙極了。
白素心拿過那盞茶,扇子微微一開,優(yōu)雅地抿了一口,又將之放下。
在她落座的空隙,下一輪歌舞又開始了。
借著觀賞舞姿的由頭,白素心肆無忌憚地往蕭莫塵的方向看去。
他光是低頭喝茶的模樣,都讓她心動不已。
不似其他皇子身著尊貴的玄底鑲銀邊精繡團蟒袍,玉冠嵯峨,雖只是一襲潔白錦袍,三千墨發(fā)簡單綰起,都將他高貴清冷的氣質(zhì)凸顯地淋漓盡致。
第一次對一個男子有這般移不開視線的感覺。
似是覺得自己的眼神有些露骨,白素心稍稍控制了自己,垂眸低笑:這個男人很快就是我的了。
這場歌舞未免也太冗長了,白素心疲于應對右手邊聒噪不停的三皇子,想轉(zhuǎn)移話題,奈何左手邊是半死不活,只會盯著盤底看的太子殿下,而后頭是“啞巴”婢女小檀。
時間過得極慢,外面的日頭都退了幾分顏色,那場歌舞才做歇。
絲竹聲一停,一時間,殿內(nèi)又恢復了安靜。
突然,主位上的皇帝又開始發(fā)話了,他樂呵呵地看著白素心:“南楚地大物博,大好山河,光是金陵城都風光無限,公主不遠千里而來,朕禮應盡地主之誼,帶公主游玩一番,奈何政務繁忙,實在是脫不開身,不若?!被实垲D了頓,眼睛掃過兩排席位,又是笑盈盈道:“不若讓朕的皇子替朕接待公主,你們年輕人易相處,也不易拘束?!?p> 聞言,白素心連忙起身,不卑不亢地向皇帝行了下禮:“雪兒惶恐,讓皇上掛心了,既然這是皇上的美意,雪兒自當接受。”
“不知公主想讓朕的哪位皇子陪同游玩?”皇帝問。
白素心尚未開口,一旁的蕭莫天就暗自竊喜起來,他覺得公主目前只對他一人熟悉,自然會是選他,也不枉他剛才滔滔不絕費了一番口舌。
誰知,白素心來了一句:“雪兒喜靜?!?p> 只一句,剛才才沾沾自喜的三皇子石化了。
“倒覺得五皇子于雪兒頗有眼緣?!?p> 白素心話到這里,意思很直白了,她看了上了蕭莫塵,同游不過是幌子,她要的,不止如此。
不只是其他人覺得不可思議,公主怎么會選這么個不受寵的皇子,就連蕭莫塵自己都被驚著了。
他連她都沒瞧上一眼,她怎么會瞧上他了?
蕭莫塵袖子一甩,將雙手放著于腿上,坐直身子,等著皇帝的反應。
皇帝笑意僵在嘴邊,略顯滑稽,一旁皇后娘娘的臉色也是不好看。
殿內(nèi)突然安靜了起來,落針可聞。
皇帝嘴角一抽,把剛才的笑全都斂回去,僵硬地問著蕭莫塵:“宸兒意下如何?”
在蕭莫塵起身的瞬間,白素心只覺得心到了嗓子眼了,握著執(zhí)扇的手指皆泛白。
“兒臣覺得不好?!笔捘獕m一站起,便拱手低頭,他不愿與他四眼相對。
“為何?”皇帝言語間已經(jīng)生了怒氣。
王者最是不愿別人挑戰(zhàn)他的權(quán)威,更何況是他厭惡的兒子。
蕭莫塵依然低著頭,回著話:“兒臣身子向來孱弱,紅日當頭,易中暑,就不給公主添堵了?!?p> 皇帝雙眉一擰,斥道:“逆子!不可對公主無禮!公主乃兩國和平使者,遠道而來,你怎么敢拂了公主的意!”
“五哥!”蕭莫寒怕蕭莫塵惹怒皇帝,輕輕拉了下他的衣擺,警示他慎言,畢竟對他,皇帝什么刑罰都下得起。
“父皇?!笔捘獕m不為所動。抬起眸直直對上皇帝,語氣沉重:“您身為一國之君,不可言而無信?!?p> “你!”皇帝氣結(jié),瞪著眼前的逆子半天說不出話。
他自然知道蕭莫塵所指何事,曾經(jīng)由于心軟,給了他一個天子的承諾,那便是宸王的婚事,由他自己作主。
而此刻,皇帝是在打自己的臉。
他氣急敗壞,又因理虧不好發(fā)作,只是紅著瞪著這個自小不讓他省心的兒子。
天子之怒,伏尸百萬,流血千里。
白素心怕皇帝由于盛怒,而降罪于蕭莫塵,連忙打起圓場:“皇上請息怒。”
她緩緩道:“此事是雪兒欠缺考慮,皇上的皇子們皆是人中龍鳳,雪兒不該厚此薄彼,真的任性地指出名來,既然宸王身體不適,雪兒自當諒解,出游之事,全憑皇上作主?!?p> 她語氣平靜,不卑不亢,話中占理,也聽不出絲毫怨言,這下皇帝才消了氣,說了一句:“滾下去!朕見著你煩!”
蕭莫塵勾起嘴角,行了個禮,便退出大殿。
這個烏煙瘴氣的地方他早就不想呆了,此刻他該坐在離歌身旁才是。
“殿下覺得北夷公主如何?”
“不如何,沒注意她?!?p> “但看得出公主很是中意殿下?!?p> “與本王何干!”
一踏出殿門,蕭莫塵便加緊步伐,想見離歌的心按耐不住,待他走到宮門,喊了好幾聲,小北才姍姍來遲。
他眼圈發(fā)紅,反應遲鈍,蕭莫塵問他發(fā)生了何事,他也不回話。
心里緊著離歌,蕭莫塵也沒有心思再追問他到底怎么了,上了馬車,便讓他趕緊出發(fā)。
馬車起步后,蕭莫塵習慣性地摩擦著新?lián)Q的荷包,將不悅,陰暗,侮辱通通拋在了后頭,直直向陽光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