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廬灰

第二十四回 郝朝奉驛館解憂 翁官家茶店設(shè)局

廬灰 rey43 4087 2021-03-30 12:45:06

  卻說那翁伯韜并費鐸一行到達仙棠鎮(zhèn)上,一不去投宿驛館,二不循既定安排,偏要先去鎮(zhèn)上訪察諸程家茶葉鋪面,到底作何用意?蓋因此為翁伯韜一番私心,有意要領(lǐng)費鐸看過程門后輩之真實面目,好使得他心下做些準(zhǔn)備,此篇文章斷不只走筆行文那般簡單,也不似尋常文字那般好做。

  按說各色皮囊之下,人心各有私念,此為人世常情,本不必事事皆求和合局面。方今世上,三教九流,能求得面上和平即算得圓滿。夫子亦嘗曰,君子和而不同。

  翁伯韜既坐高位,自然不是不懂得這般淺顯道理。他一意揭開此事中的表里不一,來給費鐸看過,大約是圖誡勉這后生:人心隔了肚皮,先前程姓后生,那番帶著意圖的發(fā)言不可輕信。再者,即便是再老成練達之輩,逢著知己近人、至親骨肉事情,也難免要動得義氣、率性而為。君不見,昔日劉玄德為圖不負與關(guān)、張?zhí)覉@一拜,因著義氣伐吳,雖終遭致一敗,也是不悔。詩證:

  人皆言,夷陵連營為義?。皇胗种?,同休等戚非一般。

  話說郝赫與濮伯思那廂久候,卻不見翁伯韜其人。郝赫便猜得,那一行人或是齊齊轉(zhuǎn)程去訪鎮(zhèn)上諸程。濮伯思聞言,心下直叫得苦:近日他事多順?biāo)?,思慮事情便不似以往那般周詳,大意之間倒未防備了翁伯韜此次另作打算。此事當(dāng)下既有脫軌之虞,卻見郝赫面上并不加慌張神色,或是他已有了計較。濮伯思倒覺得臉上失了光彩,不由也穩(wěn)下了心神,發(fā)言問道:

  “翁公既已經(jīng)往鎮(zhèn)上訪察諸程店鋪,我等這廂空等還則罷了。那廂與諸程并無通報,到時一旦事泄,如之奈何?”

  郝赫卻并不著急作答,順手又為濮伯思滿過一杯茶水,方才笑道:

  “這太平茶味甘,細品方得識味。似濮公先前那般急飲,恐嘗不得味道。許是我這屋中悶熱,惹君口燥緣故。”

  濮伯思被郝赫這番言辭,揶揄得赧然不語。有時這話語其實是為緩解尷尬而發(fā)得,偏遇著聽話之人心有郁結(jié),難免這話就失了本意;反倒在聽話與說話人之間,又添得為難。

  郝赫見濮伯思未作反應(yīng),知他是當(dāng)事則迷,或還未解事中究竟,遂來發(fā)言勸慰道:

  “濮公無需憂慮翁公訪察鎮(zhèn)上諸程。彼處事泄與否,其實與君并無關(guān)聯(lián)?!?p>  郝赫這廂話音方落,濮伯思那邊恰好呷了茶水,含在口中。聽得入了神,便連同茶葉一同在口中嚼了,彷佛能嚼出那話中意思。

  須臾間,濮伯思似乎確實嚼出點當(dāng)中滋味,了然些其中名堂。然而當(dāng)下仍是不加確定,故而還要問道:

  “此話怎講?但請郝生明言,方為濮某解得疑惑?!?p>  直說這人至于一定歲數(shù),便難再學(xué)進甚新鮮智識,屆時托名求教,實則為求他人肯定。濮伯思當(dāng)下便是如此,他心下其實已有想法,聽郝赫之言只為對照查驗。

  郝赫春秋正盛,又豈能不明。知道以濮伯思之玲瓏心性,應(yīng)是一點即通,于是加緊添些話語說道:

  “濮公或是當(dāng)在事中,未及領(lǐng)悟。我現(xiàn)下卻仍身在事外,反得以觀清?!?p>  此一句說得濮伯思心下立爽。他雖做得掮客多年,端是已經(jīng)習(xí)慣兩頭受氣。然而遇著這通曉人心之人發(fā)言開解,又兼說些體己話兒,他濮伯思到底也不是大羅金仙,凡心不動;鐵石心腸,情理不通,立時耳根一軟,伸手向郝赫抱拳施禮,表個感念,謝過對面理解寬慰,亦示意他繼續(xù)說得。

  郝赫不料這話有此功效,急急回了個禮,接續(xù)前言說道:

  “仙棠諸程之事,翁公此前未必不曉究竟。程老朝奉同鎮(zhèn)上后輩無多交往,素來不睦,此事并不覺新鮮。莫說專門訪察,便是偶爾聽人閑話是非,也能略曉一二。此次翁公特意攜費鐸私訪,我倒覺得,翁公是專為示意于他?!?p>  濮伯思暗忖,郝赫果然動得好心思,他雖還未與翁公謀面,這想法卻未必猜得有誤。方才那一番話,其實言之有理。翁公并非計較諸程呈送材料違心作偽,而是圖曉義費鐸:此事之中,人不可不信,亦不可盡信。費鐸其人,在上無有勢力憑靠倚仗,正是可避嫌疑、專做程老朝奉之事的合適人選。然費鐸久在溫柔鄉(xiāng)里做得秀才文章,或不察人心各異。翁公于費鐸亦師亦長,這一課由他補上,卻也無怪。

  思慮至此,若說濮伯思先前急切,似當(dāng)頭遭受一棒,目下全黑;此時倒是略略罅開些縫兒,漏了些光亮進來。濮伯思之思路立時開朗,便再問郝赫道:

  “既然如此,翁公會否疑慮,此事背后有人作祟?”

  郝赫聽得這話,心下倒覺有趣,亦聯(lián)想到馬伊惟對這掮客所作評語。原本說,掮客職分便是照應(yīng)兩廂,行事當(dāng)是敢于作為,冒些風(fēng)險。不料濮伯思在這檔事中,居然如此謹(jǐn)小慎微?;蚴且蛭滩w關(guān)系經(jīng)營不易,抑或其人心思深沉,濮伯思不敢冒險度之,總之他這份小心,郝赫參之不透。然而也便是這份參不透之小心,亦是將來招禍之端由。

  當(dāng)下無人生得前后眼,權(quán)且就按下不表。郝赫不察之下,依舊來回濮伯思,笑道:

  “翁公豈能不知,濮公是在此處單等他一行過來。既然如此,他仍是轉(zhuǎn)程去訪察諸程,便是不畏濮公猜測知曉。換言之,翁公此行不是為追究仙棠何人做得違心之言,只為令費鐸清楚當(dāng)下局面。再者,諸程對程老朝奉多加溢美之詞,是有利事成之行為,左不過是言行不一罷了,非是甚原則相干。便就是細加追究,此事之中,我等也只是其間跑腿之人而已。即使有誤,又與我等有何關(guān)系?”

  郝赫說話間暗伸了二指,虛指一下濮伯思,又回點自己,算是把這話中“我等”點了清楚。濮伯思自然明白當(dāng)下他與郝赫二人是休戚一體,利害相關(guān),遂先點首,向郝赫表過同意意思。轉(zhuǎn)念卻又想,這郝赫果然心思通透,短短幾刻時辰,倒已把此間事情想了個大概。最是高明手段,是他不急說出所思所慮,反是坐看濮伯思反應(yīng),最后還能兜轉(zhuǎn)與這掮客攀回關(guān)系。濮伯思過手交往之官家商賈已是不少,似郝赫這般明曉事理,懂得分寸之人亦是少見。心下不由暗嘆,告誡自己需再添了小心,加著提防此人。

  然而表面之上,濮伯思還是要做得恍然大悟模樣,似被郝赫一言開解得醍醐灌頂。在當(dāng)下這光景,二人俱是已經(jīng)明了事中究竟,這戲便不怕唱得過了,唯只恐情緒不到。

  郝赫這廂也明白濮伯思是特意夸張,自己無意點破,只加著配合便是。此番既是說明事中真意,又要令這掮客明白:自己非是那般容易欺瞞之輩,后面無論是雜志社改制事情,還是所謂海外生意,都莫要對他做得外心。

  可嘆此間二人雖終成一派和合氣氛,卻是各作心思,鬼胎暗結(jié),正是:勢利使人爭,嗣還自相戧。

  再說那廂翁伯韜一行到了鎮(zhèn)上。從人將車泊在陰涼隱蔽場所,三人便步行至于仙棠老街。這仙棠與江南諸多鎮(zhèn)甸雷同,大多古建民房,毀沒于清末戰(zhàn)火。后又無力修葺整建,只得大量拆去舊屋,營建新舍。近年以來,又見旅游事業(yè)方興未艾,便只得再將新屋依著那仿古樣式裝點了門面。一番往復(fù)折騰,反而終致有些不倫不類。

  從人引翁伯韜并費鐸到了老街之上,一間茶葉店鋪門前。費鐸見這從人輕車熟路,似是早有準(zhǔn)備,更確信此程是翁伯韜早早定下的。前文便有言說道,官家毋需管顧常人心思眼光,只行他心下欲行之事。當(dāng)下便是如此,即便費鐸將疑惑寫在面上,翁伯韜也定是不見不問,訪察這鋪面亦是勢在必行。

  費鐸遂放下心思,抬眼來看面前茶鋪。這茶鋪是沿街建得二層新樓,對街開了門臉。門臉上略略突兀地飛出磚石門罩,恐是為顯示此為山縣舊居而后建的。那門罩額枋通景之上,并無精細石雕,只更顯得粗制濫造。額枋下匾額上書“太平茶舍”四字,算是點到了這店鋪題目。再向下觀看,元寶、掛落、垂花、雀替倒是一個不少、半個不落,卻無一不是流俗匠活,只為彰顯招財進寶之意。更兼門框兩側(cè),附著對句兩聯(lián):伴香雅士攜香去,尋味君子尋香來。

  費鐸直看得蹙眉頻頻,心忖今日隨翁伯韜進得這太平茶舍,恐便不得太平了。但見翁伯韜立時卻仍是忠厚長者模樣,面含春色,只囑咐從人向費鐸介紹過這店鋪大概。那從人于是發(fā)言說道:

  “此茶鋪專業(yè)太平茶,鋪面朝奉名喚作程萬里,是程老朝奉子侄輩人。這鋪面中,太平茶多是機器壓制而成,與那手工烘翻茶葉雜之混賣?!?p>  費鐸知道,此番進店不是為他家茶葉。翁伯韜好茶,怎地能看重這家殘次。進店所圖是聽他家朝奉怎地評說程吳方其人??蓱z伙計招呼三人進店時,還以為攬了好大生意;孰料此間三人,皆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話說三人既進得店鋪堂屋,便先由伙計一應(yīng)招待。費鐸見此店中裝飾與一般茶葉店鋪并無二致。堂屋正中位置,置放長桌一張,上呈各色太平茶品,并齊全茶具不一而足。邊廂另置三面高柜,上擺些精致茶盒,以光門面。對門靠里是一方柜臺,打制成高桌樣式。那程萬里本在柜臺以內(nèi)站著觀看,見伙計引此三人落座桌邊,旋即滿面帶笑繞出,親自接過照應(yīng)。

  賓主先是寒暄一番,自無需贅言。話畢,程萬里即取出太平茶茶樣數(shù)種,準(zhǔn)備一一沖泡,以敬來客品嘗。費鐸見狀,不禁暗想:他這生意做得好生急切,這茶葉生意歷來講究個熟客回頭;因這茶年年皆有,又需年年銷得,故而綁定主顧是茶朝奉們的生意經(jīng),似這般迫不及待,倒是少見了。

  費鐸還在思索之時,翁伯韜立時卻已伸手?jǐn)r阻,口中笑道:

  “朝奉無需如此麻煩,只取店中極品茶葉沖泡即可。此番購茶是為作生意禮品,朝奉可為我等長眼?!?p>  程萬里聞言,心下便有計較:以為這幾位凡客并不知茶,此行只為太平茶名聲而來。萬里遂起飛智:是要將自己店中最是華而不實茶品,銷給此一行幾人。

  少時,此類茶樣沖泡完畢,費鐸并翁伯韜等人遂一一嘗過。即使費鐸非是好茶之人,也能品出此茶僅是差強人意而已;立時也算是懂得,這程朝奉所以不謀回頭客之原因:大抵是其人偏好只做一回生意,不圖立得甚口碑名聲。如是操守,莫說是做茶朝奉,便是只做一般商賈,亦只堪夠備位充數(shù)。

  翁伯韜品完茶樣,卻并未發(fā)作,面上仍是一如初時模樣,只對程萬里說道:

  “此樣茶滋味甚好。望朝奉為我等包上茶盒十件,少頃我等好一并帶走?!?p>  費鐸知此類禮盒裝盛茶葉反而更少,一時不解翁伯韜之欲圖。他意欲輕聲發(fā)言攔阻,卻被從人在旁擋在一邊。

  待等翁伯韜那廂與程萬里結(jié)清貨款,眾人再齊齊坐回桌邊閑聊之時,費鐸方是有些明白,翁伯韜適才行為深意。此大約是取“將欲取之,必先予之”意思。要使得那程萬里說些真實話語,必先令其不加警惕。先前故作姿態(tài),假裝不知茶事,皆是有此含義。

  如今程萬里以為生意做完,只與這幾個閑人聊些閑話;卻是不防,此閑話才是這一行幾人進店目的。

  然而此時,程萬里縱是知情,也悔之晚矣,已入得他人彀中,不被求個確切結(jié)果,翁伯韜哪里肯放他脫逃。費鐸這廂想著,便要來看翁伯韜要怎地套出他話,程氏后輩又對老朝奉作得哪般真情實感。

  倒是可憐那程萬里,此間一言既出,恰似覆水難收。其行正應(yīng):

  是非只因多開口,煩惱從來強出頭。逢人且說三分話,未可全拋一片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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