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鳴寺里的生活平靜如許，往事像是隨著時間遠去的逝水，只有新的世界才會開出新的花朵。
這一年的秋天，一樣的落葉，一樣的人，悟心手里還是那把光禿禿的掃把，他伸出手，正接住一片緩緩飄落的葉子。
舉目而望，山下炊煙裊裊，一派最尋常的生活氣息，與眼前肅殺之氣總有幾分難言的對比。
兩個最小的師弟無塵和無垢練了一陣功后追逐而去，大師兄悟道跟師兄弟們挑水回來，大家相視而笑，這幾日之后，鳳鳴寺又將迎來開寺之期，所以大家都在提前準備。
悟道見他在滿地落葉間似乎一直找不到頭緒，將肩頭的水桶交給別人，上前幾步，“悟心師弟，何苦愁眉不展？”
悟心將剛剛握住的手掌攤開，是那片枯黃失去生機的落葉。
“我于門前想要盡掃塵世，可塵世最早已自我凋零，我佛慈悲，這片凋零的落葉聽了一生的經(jīng)文，莫非就無所得嗎？”
悟道聽他說完，眼里先是一陣驚訝，想不到這位師弟雖入門不久，竟有了這份禪意。
他思索半晌，笑道：“師弟悟性可謂天成，多年前我曾有幸聽過師叔祖論禪，他言我佛慈悲，即萬物慈悲，生也慈悲，死也慈悲，人所悲之秋，于這片落葉正是由始而終，若能坦然相對，想必也是一場慈悲”
忽來一陣微風(fēng)，將掌間落葉吹落，與萬千落葉一樣，再無差別。
悟心似有所思，吐了口氣，“若是人都能如此坦然，世間也許就不會有爭斗了吧”
“坦然之心也是可遇而不可求啊”悟道笑著說，然后便匆匆離去。
后山，住持覺隱正與另外一位老僧相坐對弈，那老僧一身灰色僧衣，面容枯瘦，臉上皺紋堆積，看年紀比覺醒更老。
覺隱落下一子，眉間仍有憂色，顯然局勢于己不利。
“師叔，這局棋你我相對幾十年，終不能有所破，看來是師侄太過愚鈍，非光陰所能彌補”
老僧很快選好了落子，也不猶豫，落下后便起身，抖了抖衣袖，仿佛抖去一身塵染。
“天下武學(xué)妙用萬方，實則不過百川到海，于精妙處終而歸一，八荒刀，六合劍，摩云指，加上大明咒，為當世并稱四大宗師武學(xué)，其實宗師之名不過負累，倒是黑風(fēng)魔性成狂，因當年屠戮江湖而成其名，摩云指，翻云覆雨手舉世難有敵手，實在是天下大患，世上唯有大明咒可克制萬一，只是此棋參不透便傳不得此咒”
老僧頓了頓聲音，“我早感人生無多，看來萬般皆是因果，還是我執(zhí)著入相了??！”
讓天下禪宗鳳鳴寺住持在他面前舉止恭謹?shù)倪@位老僧正是蓮花生大師，他以大明咒與八荒刀蘇玉樓，六合劍薛少游，摩云指黑風(fēng)并稱四大宗師，是當世武學(xué)臻至頂峰的人物。
覺隱沒想到這位師叔竟已感到大限將至，讓他即便早已心如止水又如何能不心驚，趕緊起身，雙手合十，“師叔修為已參化境，又怎會…”
蓮花生大師擺了擺手，讓他不必如此執(zhí)著生死。
“世上沒有不死之人，何況我等佛前修行一生，早便參透生死，何必還要執(zhí)著于心”
“只是夙愿難了，終而遺憾”
覺隱被師叔一點，再次合十，口念佛號，心中方才平靜下來，忽然想到什么，低頭看了一眼面前棋局，思索片刻說道：“能領(lǐng)悟師叔宏愿之人世上難尋，闔寺上下更無一人，我忽而想起一個人來，不知可否一試？”
“哦？你所說之人可是東陽王朝遣來的那位宰相之子？”蓮花生大師拂了拂白須道。
“不錯，他俗家名叫秦殊觀，正是東陽宰相秦延年之子，因軍中殺人而獲死罪，后得求情替皇帝出家還愿而入得我寺，法名悟心”
“悟心這孩子悟性極高，實在百年難遇，只是…”
他心下猶豫，只因秦殊觀初次入寺時師叔曾觀之有過批言。
“不可，我那日觀此子乃亂世之相，我大明咒縱無衣缽，又豈可輕傳？”果然，大師擺手拒絕了他。
覺隱心中也有疑慮，可還是忍不住道：“師叔，一個人命格雖重，卻也是隨世而易，何況我佛慈悲，普渡眾生又怎能獨將他一人孤立在外？不如以四圣諦洞一試，若他能夠闖過苦、集、滅、道四法陣，足可證明其心善行，便可傳得衣缽，若是不然，亦可再做區(qū)處也好”
蓮花生大師心中仍舊游移不定，可見覺隱真心，方才下定決心。
“也罷，能走出四圣諦洞之人除了靈心妙悟，還需屏去心中執(zhí)念，只要戾氣不去，到得洞中必定寸步難行，若是他能走的出來，那便是大機緣”
開寺之期到來，遠來香客虔誠叩拜，佛前香火縈繞不絕。
鐘聲陣陣，讓人難得平靜，不管身為何人，平日里有多少煩惱，在此刻都跪在蒲團前，雙手合十，虔誠心意。
大多數(shù)人拜佛皆為所求，不過是人生不如意之事，這便是蕓蕓眾生。
秦殊觀目送人來人往，心中忽生許多感慨，想他本是相門之后，出入所見多為王侯將相，何曾見過如許平凡人生，就算是棄官從軍，城前斬將，也都是轟轟烈烈的大事，與這世上最尋常的人生相距甚遠。
普通人有欲望，有貪嗔癡，甚至不過是一柴一米而已，所求亦不過家人平安，多子多福，這是他從前從未想過的。
秦殊觀若有所思之時，覺隱不知何時已站在身邊。
“蕓蕓眾生便是如此，斗米之間皆見冷暖”
“師父”秦殊觀合十雙手叫了聲。
覺隱輕輕點頭，“這一年來，你得到了什么？”
秦殊觀微微怔住，思索后道：“平靜”
“何為平靜？”
“春去秋來，日升月落，天地輪回，心無所擾”
覺隱微微點頭，又問道：“那你可知何為慈悲嗎？”
秦殊觀看向覺隱，只見他長眉飄在胸前，慈眉善目，猶如端坐的佛陀，雙眸微亮。
“你看眼前的這些人，他們都是這個世上最普通平凡之人，沒有顯耀身世，沒有權(quán)力，甚至沒有多少積蓄，一遇災(zāi)荒戰(zhàn)亂，他們總要受到殃及，即便是尋常年月也要為一家老小衣食住行而煩惱不斷”
“慈悲，便要從了解眾生苦難開始，渡己渡人，普渡眾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