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搬家了。
我正搭眼小面包倒車，突然躥過來一老頭，歪斜的瓜皮帽，臟兮兮的口罩。皺巴巴的黑外套敞開著，露出破洞灰毛衣。褲腳垮在鞋面上，皮鞋的邊起著細(xì)碎的皮，破破爛爛。
老頭很熱情，拍手嚷道：“小伙子，搬家啊，歡迎歡迎。”
這熱情來得太突然，我有點(diǎn)愣，機(jī)械地點(diǎn)頭回應(yīng)。
老頭踮起腳，伸直脖子，把頭送出去，晃蕩著，使勁往車?yán)锍?，少見多怪一樣：“東西挺多啊，好家伙，一大車?！?p> 我隨口應(yīng)付道：“還丟掉一大堆哦，不然，都裝不下?！?p> 老頭的脖子突然被無形的手扼住，不晃了，就直伸著，小半會兒才嘆口氣：“那以后不要丟了，多可惜，都給我，你們年輕人不要的東西也值錢?！?p> 我明白他了，沖著廢品來的，便道：“行，都給你?！?p> 老頭喜笑顏開：“小伙子不錯啊，來，抽煙?！彪p手隨意地翻下口袋，剎那又渴望地盯住我，拍一下腦袋：“哎呀，出門急，忘了帶煙，人老咯，沒得記性了?！?p> 我本就不抽煙，趕緊給他講明。
聽說我不抽煙，老頭眼里的光一閃而逝，訕訕笑道：“沒抽煙啊，那——真好，年輕人不抽煙好啊。哎，你住幾單元？”
得知我住六單元，老頭背著手走了。
我問守門的大爺他是誰。
大爺笑哈哈：“他呀，社區(qū)出了名的，李德，李老摳。”
我來了興趣，問道：“他咋個摳門了？”
大爺?shù)溃骸安缓谜f，哈哈。”
大爺調(diào)皮得緊，打哈哈。我也不去管他們了。
我把新家歸置完，又收出一堆廢品，便抱下樓。剛邁出單元門，旁邊花壇又躥出個人，我定睛一看，李老摳，這老頭不簡單，神出鬼沒的。
李老摳嚷道：“太巧了，剛好路過，這些都不要了？來，給我?！?p> 看著李老摳的興奮勁兒，我忍不住道：“大爺，你不會在這兒蹲守我吧？”
李老摳不承認(rèn)，把頭搖得“叮當(dāng)響”，道：“那咋能？肯定是巧合?！彼挛曳椿谒频?，搶過東西就走。走了幾步，才扭頭道：“小伙子，你家的廢品幫我留著，我有好煙也給你留著?！?p> 這老頭挺有趣，我就樂意把廢品給他，每次他都樂得合不攏嘴。
有天傍晚，我遛美美。街對面一輛老破自行車，后面鐵架子捆了硬紙板，前面筐里一個黑糊糊的膠口袋撐得滾圓。李老摳蹲在旁邊，伸著脖子，臉幾乎貼到地上，撿了個啥，湊到嘴邊吹了吹，又在口袋里一陣摸索，掏出個小管管，把從地上撿那東西往管里塞，末了叼在嘴里，點(diǎn)起火。
李老摳吐出一口煙，搖頭晃腦，愜意至極，一邊不忘繼續(xù)掃蕩著地面。
我怕他尷尬，牽了美美趕緊走。
我和美美溜達(dá)一圈轉(zhuǎn)到菜攤，又碰到了李老摳。他正一個勁嚷嚷：“你這發(fā)黃的菜葉子又賣不脫，我?guī)湍惆窍聛?，反倒來吼我，就你嗓門大哦？”
菜攤的大嬸憤憤道：“這個李老摳，上來就翻翻撿撿，我以為來買菜的，結(jié)果是來扒皮的?？纯催@白菜，菜葉梆子有點(diǎn)黃，他非說是爛了，要不得，給他扒完，整個瘦了兩圈?！?p> 一個看熱鬧的，不嫌事兒大，起哄道：“別個是在幫你忙哦！”
大嬸啐一口：“幫個屁，他個鬼精靈。扒光生的白菜嫌貴，不要，凈要扒下來的菜葉梆子。依他說，爛了賣不得，這不是白撿嘛？”
“吁，李老摳愛大白菜，便宜占哎，氣得老板打顫顫。”一個聲音喊道，惹來笑聲一片。
李老摳自知理虧，仍然“據(jù)理力爭”：“哎！老板，這白菜扒得又白又嫩，包準(zhǔn)賣個好價錢。”他頓一下，數(shù)了2塊毛票丟攤子上：“這樣，我是有原則的人，不占你便宜，扒下來的菜葉梆子，我買了！好！莫說了，就這么著。”抱起菜葉，推了車要走。
大嬸見老摳要走，反而抓兩個洋芋塞過去：“遇得到你喲，這兒兩個爛洋芋，一齊拿去！莫來了?！?p> 李老摳不識羞，跟人們擺手道：“走咯，走咯，等兩天又來看。”
大嬸翻個白眼，憋不住笑：“這個李老摳真是煩人得很喲?！?p> 好戲散場，大嬸攤前看鬧熱的人們紛紛挑起了菜。
臨近春節(jié)，一些地方的疫情十分嚴(yán)重了。一方有難，八方支援。社區(qū)組織捐款。
我囊中羞澀，捐了五十，記錄好姓名，剛退出人群，李老摳來了。
有人打趣道：“李老摳，來，捐點(diǎn)，意思意思?！?p> 李老摳嘆一口氣，道：“哎，沒得意思喲！你們捐點(diǎn)給我嘛。”
又有人喊道：“李老摳的摳勁兒又犯了，白菜梆子好扒，鐵公雞的毛倒是甭想?！?p> 李老摳也不生氣，踮腳瞅著踴躍捐款的人堆，一言不發(fā)。有捐一百兩百的，多數(shù)捐三五十。
臨到中午，李老摳挨著捐款桌，不肯離去，也不見掏錢。有人笑他：“李老摳，你該不會是來渾水摸魚的吧？喏，地上的鋼镚兒今天是瞧不上眼了嗎？”
李老摳趕忙躬身去地上尋，哪里有鋼镚兒，分明是戲耍他。李老摳直起腰，瞪一瞪眼，眉毛跳一跳，道：“嘿，你們莫堵我。讓開，捐點(diǎn)就捐點(diǎn)。”
旁人還不客氣，追道：“糟！李老摳把白菜梆子捐了，晚上只有白干飯?！?p> 李老摳立到桌前，手往懷里掏，邊道：“這個你莫管！”
“晚上來我家吃。”門衛(wèi)大爺笑瞇瞇道。
李老摳應(yīng)著：“要得。”手也從懷里出來了，攥個紅布包，拍桌子上，“數(shù)數(shù)，才取的四千，還有昨天賣廢品的二十五塊二。”
張嘴大笑的人被捏住了脖子，掐斷了聲音。
大爺點(diǎn)數(shù)，分文不差，提筆要寫“李德”。
李老摳一手?jǐn)r住，堅定道：“不要寫我，留咱們互助社區(qū)的名兒?！闭f罷，雙手一背，揚(yáng)長而去。
我想，這李老摳真是神出鬼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