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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字路口往后走

第七章 紙牌收集者

十字路口往后走 iFtwMdt 9232 2022-01-12 00:01:00

  紙牌收集者

  (一)

  有人說丹黃街鋪的是明朝留下的金磚,這事從來沒有人特意去說,也沒有人特意去辟謠,就任由人們傳著,任由人們踩著。只是有外來旅游的人路過,問道街邊小店的老板,這金磚既不發(fā)黃,又不發(fā)亮,是埋石頭底下了嗎?

  老板會說,金磚不是金子做的,是泥做的,敲打出來的聲音和金子一模一樣,才有這個名字。

  游客聽完大多會用腳跺跺,再用手指的關節(jié)敲敲,最后再用手掌輕輕的抹一抹。然后感嘆一聲,是這么一回事!于是再是傳來傳去,丹黃街是由金磚鋪的這事兒也傳的越來越廣。

  小店后面的賭場也是這樣,一傳十,十傳百地被賭徒們所周知的。

  小店沒有名,空有一個招牌掛著煙酒二字,一塊半人高的木板被刷上白漆,再上紅漆寫的字,風吹日曬留了沾了不少灰,也就方便了賭徒們認識。

  “就那塊,那塊門口有快泛黃的板,寫著煙酒,和老板說買金子,就可以進去了?!?p>  說了代號,老板就會點點頭,往店最里的木板小門一指,小門的材質也和店外的招牌如出一轍,不過上面寫的是“金銀加工”二字,還帶著一個圓形的小把手,從外擰沒用,要敲敲喊喊,“買金子!”,伴著咯吱咯吱的音,才終于看到賭場了。

  對比不足二十平的小店,賭場的面積有夠大的,滿是煙的房間,四張方形桌放在四個角落,每張桌子都圍了兩三圈人,擠得人總是搖搖晃晃的。要不是圍觀的人太多,這空間至少還能再擺上兩桌。無論是上桌的人,還是看牌的人,都在喊。喊著押,喊著開,喊著哈哈哈,罵著各種臟話。

  李萬水是房間里唯一不喊的人,他就靠站在木板門邊,等著給人開門,或是聽著牌桌上人的吆喝,去外面拿煙拿水。他在小店與賭場間進進出出,偶爾有人會喊他來上兩把,他也只是笑笑,揮著手說,不賭,不賭。

  賭場的老板和小店的老板也是分開的。賭場的老板是李萬水的親叔叔,十六歲那年中考沒考上高中,就被他叔帶來這里。他總和李萬水說,抽煙喝酒嫖娼,你樣樣能沾,但是這賭桌是肯定不能上的,上了賭桌,怎么都沒法和自己的哥哥,也是李萬水的爸交代。

  “當然嫖娼這個,還是要注意衛(wèi)生啊萬水?!?p>  李萬水不愛和人賭,每天看著一眾賭徒扯著脖子,瞪著眼睛,輸錢了錢包遭罪,贏錢了說不準自己遭罪。是贏是輸都不見得有個好下場。李萬水很懂,這賭場的四張桌子里,唯一能贏的就是他叔,而且他叔就從來不上桌,只是樂于在桌子邊,高舉著煙,貼著臉看看這家的牌,有時候也跟著喊幾嗓子“開他!開他!”完后伸長了脖子嘬一口煙,笑的可開心。

  雖然叔叔沒牌,但每筆賭資都能抽一部分提成進了他的口袋。

  每天下午三點,李萬水就準時穿過木板門進了賭場,給每桌備好牌。有人來的早,也會和他打招呼,問他昨天誰在,誰贏誰輸,贏得人在桌子東南西北哪個角,抽了什么煙,喝了什么水。要說輸?shù)娜?,碰了什么東西,理過沒有,扔了沒有。偶爾也有人問他,老板提成多少,自己工資多少。李萬水會搭著聊,聊到人來了,閉上嘴,給大家拆了牌,就在門板上邊上候著了。

  給大家拆牌,這是大家最重視的。李萬水不賭,拆的牌干凈。

  到了夜里三點,人就散的差不多了。李萬水撣干凈桌上的煙灰,掃清地上的煙頭,幫小店的老板關了門。

  走時拎著滿手的垃圾袋,多數(shù)是黑的,其中還有一袋紅色,里頭裝的是當天剩下的紙牌。

  李萬水會漫步到店外不遠處的垃圾桶邊,坐在道牙子上。有時道牙子上有泔水,他就坐在鋪滿整街的金磚上面。從紅袋子里掏出一疊疊的紙牌,大多折了角,這是賭徒們看牌留下的習慣。

  他把牌按花色分了四份,在金磚上一張的理好,嘴里也常跟著念叨?!安莼ㄈ?,方塊六,方塊四,方塊八,草花五?!彼亩雅坡燮饋?,要好一會才掏干凈了口袋,又拿出手機,一疊牌一疊牌地記,記下每張牌的數(shù)量,一張備忘錄里能寫滿滿的。折騰完,再把所有牌丟進可回收垃圾地垃圾桶,蕩蕩悠悠回家去了。

  記下的牌,是第二天他要買的彩票號碼。

  李萬水不愛和人賭,但他愛賭,他把所有的賭資壓在了彩票上面。

  賭徒有個習慣,贏了錢的牌,他們會自己收好,壓在口袋里博個好運。李萬水也信這個,但他不上桌,收不了牌,他就每晚把所有的牌留下,看看哪幾張牌缺的的最多。

  李萬水只買大樂透,五個紅球,兩個藍球。缺的牌選個位,缺的張數(shù)選十位數(shù)。四個花色的牌選出五個紅球數(shù)字中的四個,最后一個號看人頭牌。J、Q、K代表1、2、3,缺的最少的,后面帶個0。藍球固定選的08,09,這是李萬水的生日。

  大樂透是一三六開獎,期間在手機里記下的數(shù),也就是李萬水要選的號。

  “黑桃六,缺十五張,紅桃A,缺二十四張,草花九,缺十七張,方塊九,缺十九張,又重了,往二十劃吧。人頭,人頭,人頭最少的是K。好了,16,19,21,29,30,08,09?!?p>  李萬水的工資一個月三千,但好在除了彩票之外沒什么開銷,住是住在他叔家里,吃是吃的他嬸的飯菜,沒朋友,沒聚會,沒愛好。每晚這樣數(shù)著牌,記著牌,算著牌,是他最大的樂趣。

  李萬水自己挺驕傲,他覺得他是在干一份掙大錢的事業(yè),所以他對這事不僅上心,且刻苦。多少年來,他沒中過,但也從未放棄過。他心理總想著,只要中一次,就可以給自己掙得老婆,給爸媽掙得臉面。打初二數(shù)學考過一次全班第六后,自己還沒讓爸媽高興過。

  李萬水相信自己的運氣會來,他心里也明白,運氣這事兒不是自己把牌扣在桌上,大喊一聲黑桃A就能改變的事情。

  誠心,靠的是誠心。

  但賭場最近的運氣不太行。

  小店的老板說自己丟了一條芙蓉王,拿著專門拉卷簾門,得有兩米的鐵鉤子,先是一腳踹爛了木板門,再是舉著鐵鉤子,往門左邊的牌桌上就是一頓敲。木頭做的方桌平常被賭徒們的指甲都摳出不少縫,經他這么一敲,散成了一堆木頭渣子。硬幣乒鈴乓啷在水泥地上彈著,配合著小店老板的的敲打,賭場倒是比平常安靜了不少。

  “老子剛開的金花!”做東角的大漢愣了三秒鐘反應過來,抄起椅子就要砸,但砸哪他還在找,瞪著眼看了一圈,就見人群里劃出了一條縫,伸出一根細長的鐵鉤子,還在木渣子堆里敲著,源頭還在那喊著:

  “偷老子東西,叫你們偷老子東西!”

  李萬水的工作項目里,有一項就是防止別人鬧事,但他只能防別人鬧事,真鬧起來他也沒轍,何況還算是自己人在鬧。他只能撥開人堆,鉆進現(xiàn)場,躲著鐵鉤,沖小店老板喊著:

  “不要打啦!不要打啦!”

  這一喊把大漢的視野喊出來了,板凳一砸,鉤子耷拉在地上,大伙又是靜下來兩秒,等那鉤子再被舉起來,混戰(zhàn)開始了。撿錢的,搶錢的,打人的,上桌的人打的是最兇的,圍觀的人還是喊得最響的。

  警車是來買東西的人叫來的,一輛,再是一輛,最后所有人都挨個打包帶走了。

  李萬水被拘留了五天,放出來時腦袋上的鼓包還沒消下去。手機也沒電,褲子兩邊口袋掏了幾遍,只剩下打架那天中午買的彩票加上兩枚硬幣。

  初秋的夜晚,風吹的人止不住的哆嗦。李萬水身上只有件無袖的背心,五天下來已經開始散著霉味。本來就整日被煙熏的發(fā)油的頭發(fā),現(xiàn)在已經成了重重一坨盤在腦門上。

  李萬水數(shù)著日子,打架那天周一,關了五天,周二、周三...今天得是周六,彩票開獎的日子!看著天黑得已經能看的著星星,李萬水趕忙往彩票店小跑過去。

  好在李萬水對拘留所這一塊熟,認得彩票店在哪,但還是小跑了十來分鐘才到。兩步到頭的店面里擠滿了人,湊在墻邊上架起的木條板上拿筆記著東西。李萬水一點點的往里擠,擠到了柜臺,才看到墻上面掛的鐘,剛指向七點半。

  “兌彩票?!崩钊f水掏出那張周一買的彩票,把折角捋直,平鋪在玻璃臺面上。

  最在柜臺里的老板邊看著手邊ipad放著的電視劇,邊收起李萬水的彩票,對著機器掃了下。

  “沒中?!?p>  “哎,掃準了么?”

  “沒中!沒中!電腦屏幕你看了嘛,上面寫了的看見沒啦!”

  “好好好,”李萬水擺擺手,“那阿姨你在幫我打個號?!?p>  “照打?”

  “不找打?!?p>  老板對著左手按了暫停,右手在鍵盤上噠噠敲著。

  “號碼?!崩习鍐?。

  “號碼啊,等下我報個你。”李萬水說著去褲子口袋里掏手機。

  哦,這手機沒電了,而且,中間幾天賭場沒開張,自己在拘留所,也沒記上號。

  “打不打啦?”老板問著。

  “來幫我打個號嘞。”一旁一個披著夾克的大叔擠開李萬水的手,把自己的寫好的紙條遞給了老板。

  “等等我先來的,我,我打...”李萬水想著,環(huán)顧了整個店,渴望能找到些有用的數(shù)字信息,可以給自己一些靈感。

  “快點吶小伙子!”大叔催著,老板的指尖在玻璃臺面上反復瞧著,不耐煩地看著李萬水。

  “打...打隨機?!?p>  老板回過頭,噠噠按了兩下鍵盤。

  “幾倍?!?p>  “一倍。”李萬水想到了自己口袋里的兩枚硬幣。

  “追加吧?”

  “不追?!?p>  隨著老板的兩擊敲打,一旁的機器醞釀了一會,吐出來一張粉紅的彩票。

  買完了彩票,李萬水才回了家。

  “你咋回來了?”嬸一個人在家,正盯著電視。

  “剛放出來的?!?p>  “瞧見你叔了嗎?”

  “沒有?!?p>  嬸又轉回了頭,皺起了眉,拿著遙控器換著臺,換了好幾個,才把遙控器狠狠摔在了地上。

  “你說他們是不是有??!就這一年給他們分的錢,賣多少條煙能賺的來的!”嬸哭著沖著李萬水抱怨著,聲音都打著哆嗦。

  “現(xiàn)在好了!店沒了!自己也被抓了!”

  “小店老板也被抓了?”李萬水問,又撿起了地上的遙控器,把掉落的電池后蓋合上。

  “他就活該!現(xiàn)在還在湊錢找關系!我最好是判他個十幾二十年的!”嬸還在哭著。

  李萬水肚子餓的厲害,也只能站在原地動彈不了,繼續(xù)聽著嬸發(fā)牢騷。

  “我就想不明白!他腦子灌了哪個水溝的泥!現(xiàn)在你叔也在看守所,說是要等消息,指不定就要判刑,那我可咋辦啊!小葉明年就中考了,我這要應付那要應付我好累啊?!?p>  小葉是叔嬸的女兒,在老家上學。

  李萬水不知說什么好,嬸也沒再說話,只是一個勁的哭,眼睛肉眼可見的腫起來,好一會,李萬水腳都麻了,嬸才漸漸停了下來,拿起遙控器又開始換著電視臺。

  “去洗洗吧,你看你頭發(fā)都打結了?!?p>  李萬水本來想著先填飽肚子,但也只能先去了衛(wèi)生間,匆匆洗好了澡,頭發(fā)還沒吹,出來見嬸還在看電視,是真的在看電視了,《甄嬛傳》。李萬水默默翻著冰箱,翻出半袋速凍餃子。燒水,下鍋。又猶豫了一會兒,還是起了一瓶啤酒,站在廚房靠著水槽,吃一口喝兩口。幾口下肚,洗干凈碗筷,和嬸說了句“我先睡了”,回到了自己的房間。給手機充上電,翻著瀏覽器,拿出嶄新的粉色彩票,對著上面的數(shù)字。

  沒中。

  李萬水又看了看期數(shù),不對,瀏覽器頁面的號碼還是上一期的號。他看看時間,10點12,又刷新一次,再刷新一次,號碼換了新的,再瞧瞧。

  中了。

  李萬水一個數(shù)一個數(shù)的對著,再看看期數(shù),再看看數(shù)字,再看看期數(shù)。

  一個號沒落下,頭獎。

  (二)

  李萬水一夜沒睡。

  他先是努力抑制住自己的尖叫,在房間里手舞足蹈著,又是對著空氣施展著拳擊。折騰好一陣,心情才一點點平復下來,一想又有些緊張。彩票放褲兜里?不行。放鞋墊下面?不行。就一直拿手上,也不行,半夜睡著了怎么辦。他關上了窗,鎖上了門,從床底翻出一個綠色的背包。那是從家里搬到他叔這時,李萬水的媽給他放衣服的一個大書包。他倒空床頭放著的半包紅南京,把彩票卷起來放進煙盒,再把煙盒塞進包最里的一個夾層,合上夾層的拉鏈,再合上包外頭的拉鏈。抱著包,坐在床上。

  李萬水再次拿出手機,再次搜索著大樂透開獎信息。

  2021141期,一等獎4注,中獎金額10,000,000元。

  一千萬。

  他又搜索著中獎要扣多少稅。

  20%。

  那就是800萬。

  李萬水有些心疼,200萬一下子就沒了。

  到了后半夜,他就開始在手機上搜起了房,車,看看手表。李萬水喜歡金鵝湖邊那塊地方,他剛來這閑逛的時候去那玩過,房子迎湖朝南,肯定舒服極了。他在看房軟件上搜索著,臨湖別墅,2010萬。

  “別墅太大了,找個高樓也不錯?!?p>  湖邊寫字樓,1300萬起。

  “靠山也行,空氣好?!?p>  依山攬景,僅售700萬。

  李萬水合上了手機,壓在心臟上。已經是后半夜了,外面的甄嬛傳還在放著。

  他想著,要不回老家吧,老家那兒也依山傍水的,蓋個樓,蓋個300平的樓。再配輛車,叔那輛奔馳才三十萬出頭,翻個倍,六十萬。余下的錢——

  是啊,得給自己的爸媽一點。

  李萬水盤算著,當年沒上得了高中,但也能去個不錯的大專,可他爸一個勁的在那拍桌子,說著李萬水這輩子沒了,這輩子沒了。他心一橫,下定決心跟著他叔混。叔每年都開車全村最好的車,給自己最大的壓歲包。李萬水羨慕他叔,周圍每個人都說他叔的好,他也想像他叔一樣,開著車,回到村里,從挎包里掏出兩疊紅鈔打在桌上,配著那聲響,沖著自己的爺爺奶奶叫喊著:“爸媽,這是給你們的過年錢!”

  李萬水又激動起來,他已經遇見了那個場景,他爸指定會在路口上,靠著他新買的車,一輛白色的大轎車,沖著過往的人炫耀,“我兒子買的,這是我二子買的?!?p>  李萬水最后一次打開手機,他查了下一等獎的兌獎流程,抱著包,聽著門外的《甄嬛傳》,笑著睡著了。

  第二天天剛亮,李萬水就起來了。這一夜睡得迷糊,自己都分不清睡了還是沒睡,只能根據(jù)包被踢到了床尾想著自己應該是睡過了。

  客廳的電視沒關,在放著晨間新聞。嬸熟睡在沙發(fā)上,兩個眼袋腫的厲害。李萬水計劃著一早去取錢,完了直接打個車回老家,想著要不要和嬸打個招呼,畢竟這一去可能就不回來了。但他聽著嬸打著鼾,于是翻來紙筆,留下幾句話放在茶幾上,用遙控器壓好了,臨出門他又躊躇了會兒,從嬸大衣的口袋里掏了兩百塊錢,抱著包出門了。

  兌獎要去省里的體彩中心,李萬水拿著那兩百打了車。高鐵,大巴還是打車,他衡量了下,決定還是打車,一路上小心護著那個幾乎是空的背包,蕩了一個多小時到了省體彩中心。

  兌獎的過程很順利,中午還沒過,李萬水就取到了支票。他把支票放在原先彩票的位置,找到了銀行,兌了錢。

  “然后,再幫我取——取二十萬?!崩钊f水在銀行,對著柜員說。

  “先生,二十萬我們這邊規(guī)定是要預約的?!?p>  “預約?銀行不都是錢,取出來不就成了?!?p>  “先生,這是我們這邊的規(guī)定,當天最大現(xiàn)取不超過五萬的?!?p>  李萬水想了想,他很急,為了早點回去,他連車都決定過些天再買了,恨不得拉著800萬就沖回老家給他爸媽看看。

  “那——那就五萬吧,五萬可以嗎?”

  “可以的先生?!惫駟T打印好文件,李萬水簽好,把遞過來的錢一把把的裝進包里。包顯得還是有些空,李萬水心里也覺得空,這些看著還沒什么派頭。

  走出銀行,他又上了一輛出租車,回家去了。

  “哎,你看是誰回來了!”

  這話是李萬水的媽說的,李萬水到的時候,她正在屋后的菜地摘菜,見到李萬水,她立馬對著窗,向屋里喊著。

  “萬水,是萬水回來了。”李萬水媽又喊了一句。

  李萬水提著包,走到他媽媽邊上。

  “咋一人回來的?你叔呢?!?p>  “關起來了?!崩钊f水笑著說。

  “凈瞎說?!?p>  “沒沒,真關起來了,”李萬水收起了笑容,“真關了,一會兒再和你說這事,我爸呢?”

  “屋里呢?!?p>  “爸我回來了!”

  李萬水的爸在進屋的大堂里,坐在藤椅上瞇著眼,見到李萬水進來,撇了一眼,又閉上了。

  “我給你帶東西來了!”

  “什么東西?”

  “一會兒給你看,媽!你看進來,給你瞧瞧,給你倆帶的東西!”

  李萬水的媽耍著手,又往圍裙上抹了抹泥,瞧著李萬水提在手里的包,問道:

  “什么好東西一驚一乍的?”

  李萬水慢慢拉開拉鏈,從包底掏出一沓鈔票,二沓,三沓,四沓,五沓,一沓沓地拍在桌上。

  李萬水的媽不笑了,他爹也睜開了眼,看著桌上的五疊嶄新毛爺爺,邊角利得能給手上開個口子。

  “哪來得?”李萬水爸問道。

  “我——我掙得?!?p>  “哪掙得?”他爸又問。

  “哪掙得...還能哪,在叔那兒掙得?!?p>  “他能給你這么多?”他媽開口了。

  “有的有的?!崩钊f水說。

  李萬水媽皺著眉,輕輕翻著桌上得鈔票。

  “你咋突然回來了?”他媽又問。

  “不干了,掙到錢了,回這準備蓋房子,我們明天就上市里找人,然后去買車,就買那個牌子,叫...”

  “你是不是賭了!”

  李萬水他爸突然站起來,高舉著右手。

  “堵什么堵!都說是我自己賺得了!”李萬水喘著粗氣,隨后從又將手伸進包里,掏出那張剛辦的銀行卡。

  “看見沒,這里面都是錢,大把大把的!都是我李萬水的錢!符合法律的錢?!?p>  他爸看了一眼拍在錢堆上的銀行卡,右手仍舉著。

  “不是賭的,那是哪來的?”

  “你甭管這些,反正就是不違法!”

  李萬水爸的右手眼見就要落下去了,電話響了。

  李萬水的爸放下了右手,接上了手機,是自己弟妹打來的。

  也就是李萬水的嬸。

  他們倆聊了幾句,李萬水的爸關上了手機,瞪著李萬水喘著粗氣,手掌捏了又松,送了又捏。終于是打下了那個醞釀半天的巴掌。

  李萬水挨了一下,左邊臉又麻又燙,兩眼都閃著星。等回過神,就看見自己親爹手又舉了起來。

  “我讓你偷錢!”

  李萬水趕忙跑了,他媽還在后頭喊著讓他快跑,又在攔著他爸別追。

  跑出村,李萬水已經不害怕了。他踢了道口的柳樹一腳又一腳。200塊錢的事情,他嬸也要特意去搞他的狀。

  “老子現(xiàn)在有的是錢!200?二十萬直接砸她臉上!”李萬水沖著柳樹吼著。

  他又摸了摸口袋,還好。盡管剛剛跑的急,但銀行卡是在慌亂中拿了再跑的。

  他又摸了摸,除了卡,身份證手機都在家里了。

  李萬水揉著肚子,本來以為可以好好吃上這頓飯,興許能和爸爸喝上兩杯,侃上幾句,一家人以后有的是好日子在等著。

  其實,就是說一聲,錢是彩票給的,這事也就結束了。

  李萬水不想,他把彩票當事業(yè),是壓在自己心里的,和他爸媽說彩票是自己的事業(yè),他嫌丟人。

  事到如今,也罷了?,F(xiàn)在先回他叔家,把錢還給他嬸,也就了了兩家關系。

  “三十萬的破車也愛顯擺,怕不是下葬的時候還要放禮花!”

  李萬水喊完,想想又拍拍自己的嘴,還是太惡毒了,沒必要和這種窮鬼們一般見識。

  李萬水折騰了兩天,從市里到省里,再從省里回村里,沒吃上一口東西就又從村趕回市里。但他挺開心,昨天被打的事早忘了,嬸的仇也不想記了。昨天走的時候兜里沒兩個子,現(xiàn)在回來,手里捏著的卡里有著795萬。這錢還在銀行里安安全全的待得好好的,這卡就算是扔河里被人撿了,也拿不到這卡里的錢。

  一路穿過山看過湖,他又從銀行取了兩千,取完又取了兩千,取完在ATM機邊來回踱著步,又取上一萬八。這第一筆是給連夜開車的司機師傅還有自己用的,另一筆湊整兩萬,回去扔給她嬸。

  取完錢李萬水就想找個店吃上幾口,別走邊想著,還是進了家蘇式面館。他想點份188的蟹粉面,沒有;點份88的蝦仁面,也沒有。他脾氣又上來了,錢到手兩天了,還沒好好揮霍過。只是肚子實在撐不下去,點燜肉和爆魚,又加上老鵝和爆鱔,湊滿了一桌。

  呼哧呼哧吃飽,他晃晃悠悠蕩回嬸家,腦子里還在盤算著一會該怎么說有氣勢,能羞辱人,但又不想說得太惡毒,這太有難度了。

  好不容易回到了嬸家,門是開著的。進了門,一大幫親戚正在屋里,坐著的,站著的,認識的也有不認識的,他們都看著李萬水。

  半晌,她嬸站了起來,哆哆嗦嗦地說著:

  “萬水?。∧惆帜銒?,今早都死了??!”

 ?。ㄈ?p>  三年后,李萬水的屋子在老家造好了。

  開窗便是水,遠眺就是山,三百平的大別墅,請了城里的設計公司,前前后后忙活,中間還和設計公司打了場官司,賠了些軟裝上的損失,才終于在冬天來之前能住上。雖然磨蹭了這么久,但計算之后,省了不少費用,李萬水覺得也還好。

  搬進去這天,只有李萬水一個人,背著那個曾經裝過800萬的背包,踏進了門。本來是有建筑公司給他放禮花的,官司打完,雖然建筑公司還是把活做完了,但工程完工就派了一個人帶著李萬水檢查了些房子的問題,囑咐他過半年再住,就沒聯(lián)系了。

  他從包里拿出爸,媽,爺爺還有奶奶的木頭靈牌擱在電視墻上的隔板上,這三年里,爸媽的靈牌跟著自己在出租屋里住了三年,爺爺奶奶的靈牌住了兩年。又在墻的另一邊,依次掛上四個人的相框,爺爺奶奶在上,爸爸媽媽在下,形成一個規(guī)整的正方形。

  爸媽在自己逃出來的隔天,擔心那五萬塊錢放在家里不安全,和爺爺奶奶商量之后,清早就拿著一個黑色垃圾袋,揣在懷里,走了幾公里的路去鎮(zhèn)上存銀行,還沒走到鎮(zhèn)上,就被一輛小轎車撞死在路上,錢散了一地。司機也不壞,撿了錢,扶兩人上車送到醫(yī)院。只是花光了那五萬也沒能把人救回來。

  爺爺奶奶知道大兒子與兒媳死在了路上,又聽說小兒子判了刑,雙雙住院,沒一年功夫,前后死在了醫(yī)院里。

  爺爺奶奶住院時全是自己一人照顧著,費用也都是自己出的,嬸開始來了兩回,后來沒多久,聽人說是離婚改嫁了,李萬水沒細打聽。倒是聽說堂妹考上了市里的重點高中,還辦了酒。他挺羨慕,但沒人喊上他,也沒見著。

  李萬水對著照片拜了又拜,又對著靈牌拜了又拜。廚房看看,房間看看,廁所看看,又擦了擦地,從樓上擦到樓下。

  屋里都收拾完了,李萬水鎖上門,開著車去城里了,開去去丹黃街的新賭場。

  李萬水的叔叔是上個月放出來的,和李萬水通了半小時的電話,問了這幾年的事,大事他叔叔在牢里也都知道了,就問了些細節(jié)。爺爺奶奶埋哪啦,爸爸媽媽埋哪來,去寺廟求過靈位嗎,他知道爺爺奶奶信這個。李萬水一五一十地回,就是被問道見過小葉沒有,他不知道。

  “我自己盤下了一家店,一百來平,我自己隔了塊墻,一面二十平,一面八十。還是一個做小店,一個做老生意。里面的生意不用你管,你就管門口的,每個月煙酒能賣不少錢。我是你親叔叔,你是我親侄子,我只信你,你也信我,跟著我肯定以后有出息?!?p>  “嗯。”

  “這店的錢不用你出,我給你進第一批貨,算好帳,你生意盤起來了再慢慢還我就好了。”

  “嗯?!?p>  “你別光嗯啊,行還是不行?!?p>  李萬水沉默了一會兒。電話那頭又催了一次,他才回到:

  “行?!?p>  李萬水不差錢,這些年來他除了造房子,就是買彩票。翻倍翻倍的買,錢還是余下不少。他答應了他叔也只是想找份事情做,他閑了太久,連彩票都是隨機號碼的買,沒有研究,就是一臺買彩票的機器,一把把地買,從出租屋里走時,床邊的地板上都是散落的彩票,粉紅色鋪了一地。

  起初店里沒有生意,里外都沒生意,但兩個多月后,人就越來越多了。里面逐漸開始熱鬧起來,站在小店門口都能聽見里頭的聲音,每個人都極度地興奮,像是擁有掌握勞命運的自信,不斷地喊叫著。

  “開!開!開!”

  人多了,有新人,也有過去的老人。湊不滿桌的時候,他們也會和李萬水在小店門口抽著煙,問李萬水昨天誰在,誰贏誰輸,贏得人在桌子東南西北哪個角,抽了什么煙,喝了什么水。要說輸?shù)娜?,碰了什么東西,理過沒有,扔了沒有。又問著李萬水他叔賺了多少,他自己抽了多少。

  李萬水只顧抽著煙,說不知道。

  其實李萬水門清,他每天進進出出送水的功夫,就研究著贏得人坐哪,輸?shù)娜俗?,他知道牌好的人嗓門小,牌差的人嗓門大。他知道煙抽的越多的人輸?shù)脑蕉啵浪鹊脑蕉嗟娜粟A得越多。

  再后來,他就上桌了。

  他叔知道他上桌,勸過,沒用。他爸都埋土里了,誰知道他賭都攔不住。

  李萬水開牌很慢,他需要時間去觀察,觀察桌上人的眼神,觀察圍觀人的臉色。沒把他都勝卷在握,即使輸了,就怪自己沒看清楚對家的臉色,怪自己喊牌的時候旁人的聲音太響。

  每晚他仍舊負責收拾賭場的事,用掃帚掃掉煙灰垃圾,那些廢牌他從不粘手,桌上的還是地上的,都用掃帚掃到簸箕里,打包扔掉。他嫌那些牌晦氣。

  扔了垃圾,他再去ATM機取上第二天的賭資。

  再后來,小店不營業(yè)了,每天四點的時候,李萬水才從店里面拉開卷簾門,等人進來差不多,再關上。他右手邊壓的錢也越來越多,喊得也越來越響。

  “開?!?p>  “開!”

  “開??!”

  一直到被抓的那天,李萬水賬戶上的錢還有余的,還剩六萬七,他依稀記得是湖邊別墅一平的價格,只是不知道這些年過去房價漲了沒有。他被套著黑頭套,兩眼黑著被警察攙著上了車,耳邊是圍觀群眾嘰嘰喳喳的議論,他想仔細聽聽,是那個人舉報的,出來一定要找他算賬。

  但他沒聽到,只聽見一個男人說話,應該不是本地人,他問著旁人:

  “這丹黃街的地,鋪的是金磚還是石頭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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