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噩夢、征兆、命運

　　「這個世界是一個奇幻的世界。文明與野蠻并存的世界。刀劍與魔法并存的世界。真實與虛幻并存的世界。要參透這個世界的奧秘，是一件相當困難、任重而道遠的事情。它始終對人們豎起一道神秘的帷幕，將人們與現(xiàn)實下的虛幻隔開。

　　不過，對于大部分人來說，破解這真實與虛幻的障壁還有一道捷徑可走——夢。迄今為止，依然有許多人相信，人類可以通過夢境來獲得關(guān)于未來的征兆，甚至是作出預(yù)言。解夢術(shù)士，或稱解夢者這一職業(yè)就是如此誕生的。

　　最具有說服力的是：支持這一說法的除了巫師，還有教士——人人都知道這兩個群體水火不容，可在這方面，他們的觀點卻出奇的一致。如此看來，該理論的可信度還是相當高的。

　　——《世界歷史·卷三：艾歐大陸文化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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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愛麗絲抬起頭。在她的周圍，城鎮(zhèn)一片火海。

　　通往主城門的干道被傾倒的馬車堵死，路旁的房子窗戶里噴出濃煙與灰燼。烈火逐漸吞沒鱗次櫛比的茅屋，舔舐著高聳的磚墻。

　　西邊的側(cè)城門處傳來憤怒的吼聲與惡戰(zhàn)的喧囂，攻城槌撞擊城墻的悶響就像銅鐘般洪亮。

　　愛麗絲想出聲，卻只發(fā)出一聲啼鳴。她發(fā)現(xiàn)自己不知何時變成了一只金絲雀，正停在某輛車軸斷裂的馬車上。有一伙人從她身旁跑過，他們渾身散發(fā)著汗水和血液的臭氣，臉上布滿驚恐與無助。

　　黑胄兵從出人意料的地方馳馬沖出，包圍了他們。他們有四五名士兵，每一個都全副武裝、手持長戟。他們的戰(zhàn)馬佩著迎風飄揚的漆黑旗幟和馬飾，上面涂繪著海象牙的白十字。騎兵們?nèi)缪`一般躍過市民布置的防線，手中寒光閃閃的利刃將逃難民眾的頭顱盡數(shù)收割。

　　愛麗絲看著這一切，只感到一股異物堵在后頭。又一聲鳴叫傳來。她回過頭，看見一只燕子停在她身邊。那只燕子的羽毛是紫色的，看上去極其特別。

　　隨我來，金絲雀。

　　她聽到燕子如此對她說，于是她照辦了。她們飛過洶涌噴出灰煙的屋頂，穿梭在一片又一片夾雜著絕望的呼喊中。她聽到人們大聲呼喊著黑胄兵的名字：諾澤凱亞……諾澤凱亞人……

　　諾澤凱亞騎兵！

　　身著金色盔甲的城市守軍趕了過來，與黑胄兵們纏斗，且戰(zhàn)且退。愛麗絲用眼角的余光瞥到戰(zhàn)斗的一幕——黑色與金色的斗篷在鋼鐵的洪流中瘋狂旋動。他們的刀劍砍在對方的盾牌上，發(fā)出金鐵錚鳴。他們的戰(zhàn)馬厲聲嘶吼，直到頭顱被砍落在地……

　　還有喊殺聲。不，不是喊殺，是尖叫。

　　跟緊！

　　燕子大聲呼喊。

　　我害怕。愛麗絲閉上眼。我害怕。怕得無以復(fù)加，怕得渾身乏力，怕得聲音哽咽……

　　尖叫聲不絕于耳。她從沒聽過如此高聲的尖叫。他們到底做了什么，能讓男人叫成這樣？

　　金鐵交鳴聲再度傳來，還有馬匹的嘶鳴與鼻息。突然間，她又看到窗戶噴出烈焰，領(lǐng)著她的燕子躲閃不及，被灰燼吞噬得無影無蹤。愛麗絲降落滿是泥濘的街道上，她的腳邊散落著尸體，以及居民逃亡時丟棄的財物。

　　她迷失了方向。

　　一匹戰(zhàn)馬在她身旁傾倒，差點兒把她壓在地上。她拼命躲閃，摔落的盔甲與護具砸得她死去活來。漆黑而沉重的馬蹄從她身旁踏過，馬腹和磨損的肚帶掠過她頭頂，然后是另一匹馬的馬腹及飄動的海象牙十字。她聽到一聲呼喊，喑啞而低沉；然后是一聲咳嗽，沙啞而粗厲……

　　在她的視野里，一塊龐大的黑色物體砰地倒在她身旁的泥漿里，鮮血四濺。一只套著護甲的腳在痙攣、在踢打，碩大的靴刺戳進地面。

　　好在有個聲音幫她指引了逃離的方向。跟著我。那個聲音如此道。

　　她的翅膀受到一下拉扯。那是一只紅色的蝙蝠，有著白色的絨毛。她們一起飛翔。跟緊了！別停下腳步，小鳥兒。不然……

　　不然就會死！

　　她止不住地喘息著。她想找到一塊安全的地方歇腳，但卻找不到。不可能……根本不可能找到……她能摸到的只有鮮血?；鹧婧突覊m遮蔽了她的視野，泥濘和鮮血讓她的翅膀失去了高飛的活力。

　　又一匹戰(zhàn)馬在她身旁傾倒。她跳不開，躲不過。顛簸。暈眩。然后是震顫。爛泥啪啪作響，人和馬猛地撞在地上。馬兒發(fā)出痛苦的喘息和嘶鳴，試圖站起；不遠處有馬蹄鐵咚咚踏過地面，距毛一閃而過，還有黑色的馬飾和斗篷。海象牙的白十字……就像骷髏一樣。

　　有人在呼喊。

　　那些東西沒有打到她——蝙蝠在最后一刻把她撞了開來。愛麗絲在地上滾了個圈，她爬起來，想找到那只救了她的蝙蝠的蹤影，卻是徒勞無功。

　　別停下。一只銀頦雀站在屋頂上，看著她。別停下，愛麗絲小姐。你必須逃……直到把一切都甩在身后，包括死亡。

　　為什么？為什么事情會這樣??？

　　因為這就是你的命運。

　　街道熊熊燃燒，仿佛一道正在咆哮著的紅色火墻。一個身影映火而立，那是個身形龐大、比燃燒的屋頂還高出一頭的灰袍男子。他手持長杖，俯視著她。愛麗絲看到，那灰袍男人朝她徑直走來，斗篷在他身后隨風飄舞，仿佛一對龍翼。她還看到，男人的雙眼在兜帽下閃爍，宛如熔巖。

　　男人目不轉(zhuǎn)睛。愛麗絲動彈不得。名為恐懼的情感真實而沉重，那股重量壓在她的身體上，讓她倒在泥濘中，無法起身。

　　逃??！愛麗絲小姐！

　　銀雀鳴叫著劃過她的頭頂。

　　逃！

　　銀雀最后留下這么一個字，隨后徑直撞向男人。愛麗絲看到藍色的火花在閃爍，伴隨著焦黑的煙霧和氣味……爆出的火花讓灰袍男子踉蹌著退去，但銀雀自己卻倒在地上，變成了一攤灰燼。

　　愛麗絲忙不迭地逃跑?？謶謨鼋Y(jié)了她的思考，強烈的懼意令她腸胃翻騰。她的耳邊再也聽不到傷馬的嘶鳴、烈焰的咆哮、垂死之人的哭喊和響亮的鼓聲了。唯一存在的、唯一真實的、唯一有意義的便是恐懼。

　　恐懼化作漆黑的魔鬼，陰影籠罩著她，在肆虐的赤紅焰墻前現(xiàn)出身形。

　　來吧。魔鬼嘶聲笑道。你是屬于我們的，A?n Mo?ra……過來，回歸我們的懷抱！

　　不！

　　火海，鬼影，死亡和犧牲……

　　我害怕。

　　愛麗絲閉著眼，大聲吶喊。

　　為什么沒人來救我？我孤單、虛弱又無助——我孤身一人！為什么沒人來救我？為什么……幫助我的人都會死？

　　我好害怕！

　　這時，她聽到了高亢的嘯聲。魔鬼發(fā)出吼叫。愛麗絲看到，也聽到了——黑鷹尖鳴，翅膀拍打，羽毛掃過她的臉。它從前方而來，像一把劍一樣，直直沖向朝愛麗絲伸出爪牙的魔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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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愛麗絲！”

　　有人在她的耳畔呼喚，搖晃她的肩膀。愛麗絲睜開眼睛。她的毛毯內(nèi)側(cè)一片潮濕，內(nèi)襯的衣物也被汗水所浸透。她抬起手擦拭額頭，卻發(fā)現(xiàn)手背上全是汗珠，自己還在不斷喘氣。金發(fā)的女孩感覺自己全身麻木，大汗淋漓。

　　“愛麗絲，冷靜點。”

　　月朗星稀，微風輕拂，周圍松樹的樹冠輕輕搖曳，發(fā)出悅耳的沙沙聲。

　　身旁的營火為她帶來溫暖和光明，馬具的搭扣反射著火光。借著這份光暈，愛麗絲勉強認出了在她身邊的那道輪廓。幾秒前的感知隨著夢醒而后知后覺，使她理解了剛才發(fā)生的事情：睡夢中的她發(fā)出了很大的尖叫聲，那聲音沒能讓她清醒，但驚醒了身旁的大劍。

　　圣銀之劍斜靠在他們身旁的樹樁上，劍柄上的薔薇花被火光映紅，仿佛護衛(wèi)著睡夢中的他們不被魔物侵害。除此以外，這兒沒有其他火焰，也沒有其他武器。

　　沒有駭人的火海，沒有恐怖的尖叫，只有輕柔的搖籃曲，馬兒也只有正在不遠處哼聲休憩的澤闕斯。而那只貼著她臉頰的手雖有灰燼和皮革的味道，但并沒有夢中的那股血腥味。

　　愛麗絲按住因喘息而起伏的胸口。夢里的尖叫在她的身體里、胸骨之下震顫，讓她干涸的喉嚨火燒火燎。她覺得后背隱隱作痛，四肢抽搐。她的手指攥緊了毛毯。

　　“灰爾，我……”

　　“只是個夢。噩夢而已。”

　　愛麗絲猛地打個寒戰(zhàn)，緊緊裹住毯子。

　　夢。只是個夢。紫燕，紅蝠，還有銀雀……以及黑鷹。

　　營火漸暗。樺木枝燒得發(fā)紅，不時噼啪作響，綻出藍色的火苗。大劍將自己的毛毯和黑色披風都裹在她身上?；鸲延沉亮怂纬旱乃{色雙眼，在光芒中剪出他鮮明修長的側(cè)影。

　　黑色的獵鷹……

　　“灰爾……”愛麗絲猶豫地說，“我……我夢到了……”

　　“那只是個夢，不是真的?！被覡栞p輕撫摸她的金發(fā)，“我在這兒。睡吧，愛麗絲。日出前我們就得出發(fā)，爭取在早晨就抵達莫·卡扎萊……我們要趕的路很長，而你需要休息?！?p>　　我能看到征兆，她突然想到。不論是在騰躍而起的火焰間，還是在沙沙作響的林木間……到處都是征兆。母親說過，我擁有著魔女的力量，正是這份力量讓我做的夢和別人不同。我能預(yù)見命運的征兆……因為我是象征著混沌與災(zāi)厄化身的魔女。我是命運之女，魔女血脈……被詛咒的血脈的后裔。

　　我的命運……北方大劍灰爾，還有他的命運。不……那些不是征兆。我們會一直在一起。我們立過約定。不論災(zāi)厄或是痛楚，即便是死亡，也無法將我們分離。

　　即便死亡……紫燕，紅蝠，銀雀……還有黑鷹？

　　快逃吧！逃……

　　“灰爾？”

　　“怎么了，愛麗絲？”

　　“我……還夢到了什么？我在夢中尖叫了……你能聽到，你肯定知道。告訴我……”

　　“不?！被覡柮念^，微笑道，“什么也沒有。真的。”

　　“我……我看到一個穿著灰袍的男人……還有那個長著魔鬼的角的黑影。”愛麗絲低聲說，“我不記得了。我只知道那個魔鬼朝我大喊……還看著我，他說……我不記得他說了些什么。我只知道我很害怕……我怕得……”

　　“只是個夢，愛麗絲。他們已經(jīng)消失了。好好睡吧……他們不會出現(xiàn)了。”

　　愛麗絲曾聽過類似的安慰。在商會過冬時，她偶爾也會從夢中尖叫著驚醒。那時，包括格里諾叔叔在內(nèi)，總有人向她重復(fù)這番話——只是個夢，沒事的啦，快點睡吧……

　　但這次不同。這次她深信不疑。因為說這話的是灰爾，是北方大劍，是她命中注定會一起踏上旅途、解開魔女詛咒之人。當她被孤獨、絕望和死亡包圍時，是灰爾找到了她，救贖了她，并向她許諾：無論災(zāi)厄、痛楚或死亡，他都不會拋棄她。

　　雖然母親的下落不明還是讓她幾近哀慟到不能自已，但至少他還在她身邊。她是他的依托，他也是她的依托。

　　愛麗絲握緊大劍的手，再度沉入夢鄉(xiāng)。她確實需要休息。

　　旅途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