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棠棣之華兄弟協(xié)力
鄴城的夜,風停雪駐,天上的圓月格外明亮,一天星斗燦如寶石。白天里所有的暗流涌動都在黑夜的掩蓋下變得格外平靜和諧。把盞言歡,得意洋洋,躊躇滿志,壯懷激烈,滿腹思量,恩怨難舍……天子百官、將軍士族、思婦浪子……每個人都各懷心思,在夜深人靜時展現(xiàn)最真實的自己。
圓月之下,堂下門外,青廬已經搭好了,這是明日婚儀時他與新婦執(zhí)手之所,之后便成夫妻。而此時不論堂中還是門外的青廬之中,甚至整個庭院,都沒有一個人。
積雪被清掃干凈,干枯的樹枝在無風的月夜中靜立不動,斑駁的影子在月光的照耀中投射在地上、墻上,好像一個個身形不規(guī)矩的鬼怪。鬼怪們借助這些掩體隱身于人們未知的世界,安靜地探聽人間的聲音,看著這里發(fā)生的故事。人是看不見這些鬼怪的,而人也不能是鬼怪。
二公子高洋無聲地進了這個院落,將門在身后關閉。他穿過庭院,走到青廬前,這一切都讓他覺得有些恍惚。明日就是他的婚儀,真的只因為他偶然一句話嗎?昭臺殿,皇帝元善見在推萎中半真半假好像是要把梁國溧陽公主蕭氏許給他為新婦??墒沁@樣的事是皇帝能說了算的嗎?他心里清楚得很,所以才揣度著長兄的心思,說自己已有意中人,是上黨太守李希宗之女。其實他只見過李氏一次,是在晉陽騰龍山漫云閣。那是因為他以為長兄對這個李氏無意。若真是有意,怎么會拋下受傷的李氏急匆匆離開晉陽到鄴城?還以她為客,命長嫂的奴婢照顧、服侍?
可是,一語成真,明日他真的就要和上黨太守李希宗的女兒李祖娥成婚了。這是父親大丞相高歡和母親王妃婁夫人商量的結果。加了官職,又成婚,真是人生得意。但此刻他無論如何也高興不起來。
高洋在空寂無人,安靜得可怕的青廬中獨自漫步。他不是不中意李氏,只是他心里早有所屬。李祖娥,究竟會是個什么樣的人呢?他當然不會不關心,但是也沒有那么特別關注。
月夜之下,同樣是空寂無人的院落。奢麗的大將軍府再也看不到白日里的涂丹彩繪,看不清楚雕梁刻棟,重重內闈的深閨中世子妃元仲華住的院落里便只有她一個人。
笛聲細細如絲,從檐下女貞樹邊飄入空中。元仲華身上雪白的狐裘在夜色中格外顯眼。她似乎感覺不到寒冷,極專注地在女貞樹下吹著笛子。所有的奴婢,包括阿孌在內,都被她遣走了。不知道是在等待什么,還是在思考什么,也只有這院落里空無一人時她才能看明白、想明白。
笛聲傳遍了整個大將軍府,如泣如訴,述說的不是一個人的心事,更像是所有人的心頭感應。在院落門外的阿孌聽著笛聲隱隱擔心。世子妃已經吹了很久,雖然她什么也沒說,但是顯然這些日子以來心事漸重。只是不知道為什么,天都這樣晚了,世子還沒回府,不知道世子又在哪里。
銅雀臺的樓觀高處,在這樣的月夜會讓人覺得夜空很近很近。夜空的深處,群星之間,是不是就是傳說中的天宮仙府?高澄憑欄仰視著星空,心里想了太多人太多事,其實筋疲力盡。這個輔政的大將軍真的不是那么好做的,把握全局要在心里,而每一步棋都要極小心地走出,還要顧及牽一發(fā)而動全身有可能發(fā)生的后果。如果出了錯怎么辦?那就要盡力彌補,不管付出多大代價,無功也不可有過。無功不過事態(tài)平平,但是有過便是后患。好在他明白,今日不成之事日后未必不成,只要他想,待到翻過這一局,后面有的是機會。
高慎是心滿意足地回了府。如今他也沒有什么不滿足的了,高官顯貴,美人新婦,還有什么不足呢?三弟高昂回來,他更是有所依恃,就是大丞相和大將軍在這個時候也必是看三弟的面子而不能薄待了他。在高慎心里想來,此后真是無憂矣,只要甘愿順著新娶的新婦李氏享受事事依從她,看她時喜時嗔的美人千面就是這一大樂事了。他是心甘情愿被她戲弄于股掌之上,這也是一大美事。這一點,一想到和李氏私下里的閨房之樂,他就覺得大丞相高歡和大將軍高澄也是比不上他的。
高敖曹在大丞相府受的待遇連奴婢們都覺得咋舌,恐怕沒有人能受到郎主大丞相如此的厚待。從來沒見過大丞相這么和顏悅色,這么歡聲笑語,這么低回遷就。也從來沒見過哪個官吏進了大丞相的府第大門會一點不戰(zhàn)戰(zhàn)棘棘,會這么任性妄為。
高洋立于青廬中正陷入夢幻般的沉思,忽然被現(xiàn)實驚醒,聽到了院門打開的聲音。他不動聲色地立于原地未動,但是所有的注意力全都集中起來,仔細辨聽身后的聲音。有腳步聲,不急不緩,越來越近。
“何人!”高洋猛然一聲厲喝,轉過身來,手中早就拔出了隨身的匕首,以利刃相向。因為他心里在一瞬間左右盤衡,立意要殺了身后這人,不過是個奴婢爾。
高洋怔住了,眼睛睜得滾圓,一瞬間像是受了驚,然后目中迷離如夢幻一般,接著開始抽搐。這時手中的匕首落地,人也“撲通”一聲倒在了地上暈了過去,完全地不省人事了。
立于高洋身后,剛剛進入青廬的高澄一動未動地看著弟弟這一連串出人意料的動作。他既沒有動也沒有說話,他今天太累了,不想再陪著演下去了。高澄俯下身,拾起那柄匕首,拿在手里仔細瞧,寒光閃閃,這是他的弟弟隨身帶著的利器,是做什么用的呢?他本是個粗鄙愚笨的人,怎么會想到在自己常居的府第里也隨時帶著匕首?
高澄一言不發(fā)地把玩著匕首,看也不看一眼地上的高洋。他打量了一眼這青廬,明日他的弟弟就要和新婦在這里行婚儀執(zhí)手禮。
過了許久,地上的高洋微微動了動,然后慢慢睜開了眼睛。他似乎不明白剛才發(fā)生了什么事,又好像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就在四處打量時,無意間一眼看到了眼前站立的兄長高澄,立刻從地上躍起。
高澄看著足邊發(fā)亂衣皺,仰視著他,目光呆滯目中不解的高洋,淡淡問道,“二弟剛才是見了神佛嗎?竟然驚嚇住了?”
高洋聽了這話像是猛然醒悟了,叩首拜見,口中呼道,“鮮卑豎子高子進叩拜瑞獸!”說著便不管不顧地只管不停地叩拜。
高澄怔住了,蹙眉看著高洋。
高洋還是不管不顧地只是叩拜。
高澄看了許久,俯身拍了拍高洋的肩頭,喚了一聲,“子進?!?p> 高洋被這一拍猛然止住了,但卻好像化成了石頭,一動不動地跪在那里,不敢抬頭。
“二弟!”高澄有點不耐煩了。
高洋慢慢抬起頭,但還是跪在高澄足邊未起來。直到他仰視著在黑暗里看清楚了,很驚訝又帶著疑問地道,“大將軍?是大兄?”
“怎么?你以為會是誰?”高澄面無表情地問。
“我剛才看到的是頭生角,身長翼的鮮卑瑞獸從天而降,怎么是大兄?難道大兄就是鮮卑瑞獸?”高洋說著便又拜。
高澄大笑起來。
高洋還是只管拜。
高澄收了笑,用握著匕首的那只手拎著高洋的衣領把他拎起來。利刃隔衣貼著高洋的脖頸,高洋感受到了利刃的冰冷和鋒利,但他似渾然不覺一般。
“子進,不必多禮。”高澄對這個二弟從來沒有這么和顏悅色過。
高洋好不容易站直了身子,看著長兄道,“許久不見大將軍,甚是想念。子進想著,只有做好大將軍交待的事才不負了大將軍的簡拔?!?p> “子進,這些話和外人說去,用不著說給我聽。”高澄喝住了他。
高洋似乎又受了很大驚嚇,渾身顫栗,口不能言。
“子進,既為兄弟,不防直言?!彼麑⑹掷镂罩呢笆咨煜蚋哐?。
高洋疑惑地看了看那匕首,又看看長兄。高澄以目示意,高洋接了匕首。
“你也是渤海高氏,我走后,上有父母,下有幼弟,就全都是你的事了?!备叱我贿呍谇鄰]里漫步一邊用閑聊般的語氣說了這一句?!斑€有……”他似乎還想托負什么,但是又沒說出口止住了。
高洋卻是心里大驚。長兄不但從未用這樣語氣和他說過話,而且從來視他如家奴,以自己為少主,從來沒有將高氏全族,未來大業(yè)這樣的事托負給他。他一時有點控制不住,雙膝一屈跪下來,叫了一聲,“大兄?!?p> 這是真心的。
高澄慢步走回他面前,看著地上的高洋,伸手將他從地上扶起來,目中酸熱,“二弟,兄弟之間不必如此?!?p> 高洋被長兄扶著站起來,沒再說什么不著邊際的話,倒是此時無聲勝有聲。
“好了,我還要去見見高敖曹?!备叱螕崃藫岣哐蟮募绫?,轉身向外面走去,背后留下一句,“李希宗之女明日便是你的人了。”
高澄的背影消失不見。
最后一句話讓高洋心頭閃過一絲陰影。
院門關上了。
青廬中又只剩下高洋一個人,他低頭看了看手中的匕首。
授人以柄,又以柄還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