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兩世子戲謔蒲津關(guān)
宇文泰幾乎要看癡了，忘了自己的處境，把所有的一切不管是要緊的還是不要緊的都拋到了腦后。這才是那個真正的長公主元玉英，靜若處子、動如脫兔，快意恩仇，豪氣任性。她可以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也可以為一知己渾然舍身忘我。
此時此刻的元玉英沒有隆重周全的服飾，沒有必須端莊而儀節(jié)周全的行止。她如此隨意，正因?yàn)槿绱说碾S意而顯出脫卻了羈絆的飄逸灑脫。宇文泰身不由己地往前幾步。他目中全是她的影子。
元玉英已經(jīng)看到奴婢們的異狀，在飛旋、下落、轉(zhuǎn)身之際，手中如虹的長劍帶著寒光順勢而來。恰好長劍直指宇文泰的咽喉，宇文泰紋絲未動地看著妻子，他根本就沒想過要躲閃。哪怕此時在她劍下斃命，他也心甘情愿。
看著宇文泰唇邊若有若無的淺笑，他還是那個初時的黑獺，只是冠帶儀節(jié)周全，卻不再像他。熱血男子變成了深謀遠(yuǎn)慮的權(quán)臣。元玉英一時有點(diǎn)恍惚，面無表情地看著夫君，卻忘了收回手中的長劍。
一個是三梁進(jìn)賢冠絳紗袍，一個是高高束起、俏皮而不羈的頭發(fā)，還有隨意灑脫的袴褶，此刻的兩個人站在一起看起來多么的不相諧。
元玉英忽然作勢收回了劍，隨手向后遞給了身后的奴婢，然后施大禮迎夫君。這時她又恢復(fù)成了那個恪盡婦道的賢妻。宇文泰只覺得自己的心在短短的一刻之內(nèi)已經(jīng)隨著她幾番起起落落。
宇文泰走過來，俯身伸出雙手，把元玉英從地上扶起來。“賢妻不必如此拘禮。”他用雙手扶著她的雙臂，沒有放開。
“東賊襲來，夫君又要為了社稷奔波勞苦，該當(dāng)受妾一拜。”元玉英本就個性爽直，“妾不才，也愿助夫君一臂之力。夫君只管放心去廣陽，妾當(dāng)以府中所余之力，拼盡一身守住長安，不令夫君有后顧之憂?！?p> 原來她是這樣想的。想起當(dāng)年元玉英大膽決斷，隨他一同棄了洛陽的府第，奔赴關(guān)中，沒有絲毫的戀戀不舍，以他的前途為自己的方向所指，今日再逢此事，宇文泰心里實(shí)在是感慨太深。他沒說話，只是撫著元玉英的雙臂，點(diǎn)漆般的眸子里曾經(jīng)有一刻是亮閃閃的。
“賢妻言重了，是下官之過，讓殿下?lián)鷳n?！苯K于他還是伸出雙臂，圈住了元玉英的腰肢，然后慢慢收緊。他低下頭來，雙唇觸到了她的頭發(fā)，低語道，“賢妻多慮了，社稷之重不應(yīng)該落在女人身上，黑獺一定舍命保殿下平安。”
“好也罷，不好也罷，我只要夫君?！痹裼⒑鋈粨Ьo了宇文泰，撲進(jìn)他懷里，把面頰埋在他的肩頭。
宇文泰抱緊了她，沒再說話。
冬天的凌晨，天色還暗黑的時候，黃河邊寒意浸透了空氣。岸邊寂靜無人，河水都結(jié)了冰，無聲無息之中寒冷更顯得無邊無際。白霧迷漫，向河對岸望去，西魏軍的動向看得并不清楚。在這個還像夜半一樣的凌晨，也許西魏軍和東魏軍一樣都在蟄伏防守，不敢輕舉妄動。
崔季舒頭戴風(fēng)帽，身披假鐘，原本就像個白面團(tuán)，現(xiàn)在就更顯得圓潤而臃腫。他跟在大將軍高澄身后在岸邊漫步，還時不時地把身上穿的假鐘用力裹緊一些，不切實(shí)際地想把無孔不入的寒意阻擋在外面。他怎么都不明白，世子怎么就好像一點(diǎn)都不冷呢？
高澄只穿著袴褶，外面兩襠鎧，連兜鍪都沒戴，和崔季舒的衣著比起來就實(shí)在是太單薄了。既便這樣高澄也是神采熠熠，甚至眼神里帶著一種興奮，不像崔季舒那樣冷得哆嗦，眼神也有些萎靡不振。
高澄不再往前面走，轉(zhuǎn)了方向向下面的河床走去。
“郎主，不要下去了，說不定河面上的冰沒凍結(jié)實(shí)。”崔季舒急忙制止他。
高澄居然也聽了他的勸，沒說話，止步于河床的凍泥上，沒有再往下面的冰面上走去。崔季舒跟上來。他們身后是亂石叢生的崖岸。
“郎主為什么要帶著侯和一起來？”崔季舒又裹了裹身上的假鐘，忽然問出一句來。
“帶在身邊安心。”高澄看著西岸，隨口答道。
“郎主不怕他把這里的事都告訴濮陽公？”崔季舒幾乎冷得快要失去知覺了，又不知道郎主什么時候會回去，他無意間回身一望，覺得崖岸邊的亂石間好像有什么閃過。崔季舒心里一動，走近高澄，拉了拉他的衣裳。
“‘回也不愚’，你以為他真傻??？現(xiàn)在帶在身邊總比放在都中好。鄴城如今不是戰(zhàn)場勝似戰(zhàn)場。”高澄說著回過身來，奇怪地看著崔季舒，不明白他什么要拉扯他的衣裳?！案竿跞チ藭x陽，鎮(zhèn)鄴城的只有太原公，還是清靜點(diǎn)好。”高澄看著崔季舒的表情，似無意般向身后的崖岸邊一掃，目光冷峻。
兩個人不再說話，岸邊安靜極了。崔季舒看看自己和高澄居然都未佩刀劍，心里已經(jīng)有點(diǎn)慌亂，胡亂扯著高澄往軍營處方向走，一邊道，“大將軍還是回去吧。等一會兒還要和長猷將軍、崔暹他們商量造浮橋渡河的事?！?p> 高澄被他拉著急走，有點(diǎn)不快，甩開了崔季舒道，“急急而奔，成何提統(tǒng)？”
崔季舒靈機(jī)一動笑道，“崔暹說有世子妃的家信，又是從王府里王妃處命人送來的，不知是不是長公主為世子誕了嫡子，所以王妃特意送信來?！?p> 這話果然打動了高澄，不用崔季舒再勸，已經(jīng)加快了步子。
“哈哈哈哈……”忽然距他們不遠(yuǎn)處的亂石后面?zhèn)鱽砹舜笮β?。這笑聲聽起來肆無忌憚，又清脆又響亮。
高澄蹙眉回身。
崔季舒往后面躲了躲。
其實(shí)根本不用他們尋找，一個衣飾滿是異族風(fēng)格的辮發(fā)男孩就已經(jīng)旁若無人從亂石后面跳了出來。
崔季舒看他生得高大健碩，甚至也稱得上是英俊清秀，看年紀(jì)應(yīng)該和世子差不多大，只是兩個人又完全截然不同。一個跳脫，一個沉穩(wěn)，他忽然想，世子真是少年老成，其實(shí)他本就應(yīng)該是這樣的。
“大將軍？渤海王世子？你就是高澄？”還沒笑夠的男孩一邊笑一邊問道。
“你怎么過來的？”高澄不關(guān)心他是誰，只關(guān)心這個人怎么能瞞過了重重耳目潛入他的大軍，如此近身而不得知。他非常有意味地瞥了一眼崔季舒。
“豎子，汝是何人？敢對世子無禮？”崔季舒喝問道。
“他是世子，我也是世子，什么叫做無禮？”禿突佳有恃無恐地道。“也真奇怪，黑獺兄竟對你一個黃口乳兒這么上心。你到了蒲津關(guān)按兵不動，他已經(jīng)在長安寢食難安?！蹦泻⒄f著走上來仔細(xì)看高澄，不禁由衷嘆息道，“汝真是天人也，女子猶不能及?！?p> 這男孩盯著高澄細(xì)看，高澄見習(xí)慣了別人這么垂涎他美貌，根本不理睬他。
高澄盯著他略一思索，忽然問道，“汝是柔然世子？”以他的聰明，從他剛才說的話里能猜出禿突佳的身份一點(diǎn)也不奇怪。
禿突佳笑道，“果然聰明過人。”他好像得到了什么驗(yàn)證似的。
“世子，他……”崔季舒心存疑慮，靠近高澄剛想提醒就被高澄的手勢打斷了。他往后退了幾步，沒敢再說什么，極防備地看著禿突佳。
“汝為何而笑？”高澄猜出了禿突佳的身份就變了副表情，已經(jīng)完全不是剛才那冷峻威嚴(yán)的樣子，仿佛一瞬間也變成了佻達(dá)不羈的頑皮小郎君。他走過來，伸臂攬著禿突佳的肩頸笑問道。
“既號稱是大將軍，你出兵蒲津關(guān)，倒把你父親渤海王和弟弟太原公指使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你還有心在這兒和這個……”禿突佳忽然抬頭看了看崔季舒，“你們咬文嚼字，說些別人聽不懂的話，你倒也真是沉得住氣。黑獺兄視你為勁敵，你又如此輕慢他，你以為他真的怕你嗎？”
這話像是個給高澄提了個醒。就連崔季舒也覺得這個看上去混沌無知的柔然世子實(shí)際上心思無比靈透。
高澄卻撇開話題，忽然問道，“你們?nèi)崛灰仓牢业艿芴珕?？?p> 禿突佳看他盯著他看，也毫不退讓地看著高澄，忽然“噗”地一笑道，“當(dāng)然知道。我父汗還想把女兒嫁給他呢?！?p> 看他說的有模有樣，高澄心里一跳。頭兵可汗這些年積極和兩魏聯(lián)姻，也看出來被封朔方郡公的阿那瑰為人極精明，無利之事從來不做。不知道這個柔然世子說的是真是假，如果阿那瑰真看中了高洋，這里面可就有意思了。
高澄也看出來這個柔然世子年紀(jì)雖小卻心思很靈敏，便故意不再問此事，宕開一句，仍然摟著他肩頸笑道，“汝是嘲笑我不成。黑獺論起來私下里說是我兄長，若論姻親是我姑父，我為何要怕他？他自然也不用怕我，聽說朔方郡公和黑獺兄已互約盟好。世子又呼他為兄，你們早就是一家了吧？汝從長安來，是不是朔方郡公命你去襄助他，聯(lián)手與我大魏一戰(zhàn)？”
禿突佳沒想到高澄談笑間忽嗔忽喜地就把柔然和西魏算在了一起，那豈不是一并視為仇敵？這可絕不是他父汗阿那瑰想要的。而且看高澄甚是有把握的樣子，確實(shí)不懼與西魏一戰(zhàn)。柔然再強(qiáng)大也沒有到了敢真和東魏渤海王敵對的程度，何況西邊的吐谷渾一心想結(jié)好東魏，柔然夾在中間又豈能真的輕舉妄動。
禿突佳立刻萌然無知般笑道，“大將軍說的真是我一點(diǎn)聽不明白。柔然部只知道牧馬放羊，游牧草原，本就居無定所，也無非保自身罷了。大將軍說我呼黑獺為兄？豈不知柔然部都待人和善，心地純良。黑獺比我年長，我自然呼之為兄?！彼鋈淮蛄苛艘谎鄹叱?，佯驚道，“大將軍看似也比我年長，失禮失禮?！闭f著便自作主張拜見道，“大兄在上，受小弟一拜?！?p> 高澄還從未見過這樣的人，沒想到他草原上長大的一個柔然世子竟然一刻便有千面之變。
崔季舒也看得目瞪口呆。
高澄心里早就百轉(zhuǎn)千回地想了個遍，明白柔然自然是要拉攏的。他也知道宇文泰想和柔然結(jié)姻親的事，此時便笑道，“世子太多禮了。我雖然有好幾個弟弟，包括那個太原公，鮮卑人視長兄如父，沒人敢如世子這般和我戲謔，倒讓我覺得和世子十分投契?！闭f著他親手把禿突佳扶起來，看著禿突佳半真半假地笑道，“賢弟，為兄真的不客氣了?！?p> 崔季舒看著世子，心里佩服得五體投地。所謂的鮮卑人視長兄如父，大將軍如此不著痕跡地就讓這個柔然世子明白了他的份量。
“蒙兄長不棄，小弟喜之不及。就是我父汗知道了也必定歡喜?！倍d突佳心里算是一塊石頭落了地。
“弟既然去了長安，怎么不去鄴城住幾日？想結(jié)姻親，不如世子娶我的妹妹做世子妃，豈不是親上加親？”高澄縱情笑道。
禿突佳忽然問道，“兄長已有世子妃了嗎？可惜可惜。”
“既為兄弟，不該隱瞞，汝長嫂甚是刁蠻，又為我生育骨肉，我也甚是懼她。二弟不要見笑。”高澄半開玩笑地道。“等我得勝回鄴城，稟明了父王，若是二弟成了我父王的東床快婿，能長久居于渤海王府，我能和二弟日日見面，那才真是再好不過。想必朔方郡公也樂見其成吧？”
高澄看著禿突佳。他最后一句話極厲害，算是把禿突佳給壓制住了。若是同意便是大魏、柔然盟好，自然皆大歡喜。若是不同意，那豈不是敬酒不吃吃罰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