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長安夜月落歸太虛(三)
皇帝元修像旁觀看熱鬧似地看著禿突佳進(jìn)了東堂,一直走到他面前。他幾乎要直接就走到他的御座前了,這是失儀。
禿突佳這才停下腳步不太熟練地向著天子大禮參拜??诜Q:“柔然可汗、朔方郡公阿那瑰世子禿突佳拜見主上?!?p> 拜完了、說完了,禿突佳立刻便站起來,并且抬頭仰視著上面高坐的皇帝元修。宇文泰站在一側(cè)什么也沒說,也是冷眼旁觀,他的注意力都放在皇帝元修身上。而皇帝元修的反映卻很有趣。
“你過來,到孤面前來?!痹迣χd突佳做了個手勢。
這時東堂的大殿里也點了燈,并且天色不那么黑暗了,所以一切都能看得清楚。
禿突佳初生牛犢不怕虎,你讓我過來我有什么不敢的?立刻便提步走上來。他與皇帝之間的距離幾乎衣履相接。因為距離太近了,元修反要抬頭仰視他,非常別扭,于是索性也站起身來。
禿突佳見元修一站起來身量比自己還高大,健碩雄渾頗有武人之風(fēng),心里一下子便敬服了。正好有燈光映在他面頰上,他可以清楚地看到這位大魏天子長得英氣勃勃,脫口便嘆道,“果然是天子,真天神也。”
宇文泰還是沒動,只站在原地,在燈影的昏暗中瞧著皇帝元修。
元修忽然放聲大笑起來,甚至轉(zhuǎn)過身去又笑了一會兒。
禿突佳和宇文泰都看著他。禿突佳是完全不明白天子為什么會笑,宇文泰則心如明鏡表面只做不知,他很清楚自己要做什么。
元修笑罷了又轉(zhuǎn)過身來,聽禿突佳這么口無遮攔,忽然覺得自己心里也痛快了不少,他倒是有點喜歡這個懵懂少年。瞧他長得也眉重眼大,眼窩陷入,鼻矗唇豐,完全不是中原人的長像,心里也覺得有點好奇。一邊笑問道,“你到長安謁見,千里迢迢,必定是有什么事要見孤?”他不相信這個渾小子的使命就是為了代父親朔方郡公謁見他,以表明柔然的態(tài)度這么簡單。
聽皇帝這一問,禿突佳立刻便大聲回奏道,“朔方郡公賀天子遷都之喜,汗父主持巫師大祭求告萬物之神佑護(hù)大魏社稷,特命臣禿突佳謁見以表效忠主上之心。”禿突佳聲音朗朗,幾乎繞梁不絕,漢語說得極其流利,一聽就是這些話在心里背誦過很多次了?!叭崛粩?shù)次受大魏先帝之恩才得已保全至今,朔方郡公愿率柔然部保北境之安定,扶天子保社稷永為大魏之臣?!?p> 雖然都是些冠冕堂皇的話,而且什么“汗父”這樣的詞聽起來又不太順耳,畢竟阿那瑰的可汗是自稱的,不是****上國封贈的,但是禿突佳把意思表達(dá)得還是挺明白的,柔然愿意向大魏稱臣,并且是向都城長安的大魏天子元修稱臣,這一點在如今非常重要。只有南北安定,并愿施以援手,才有可能滅了洛陽的另一個元魏。
誰知道元修還沒說話,禿突佳又接著放大聲音朗朗奏道,“柔然愿意與大魏結(jié)為至親,臣特為送公主入長安嫁給主上。聽說主上尚缺中宮皇后,不正是天意如此?”
這下禿突佳的話可大大地出了元修的預(yù)料之外。且不說語氣中那一絲不經(jīng)意流露出來的居高臨下,就算真是柔然愿嫁公主,也要大魏天子肯娶,哪兒有事先不知曉就這么冒冒失失地送來的?
元修不理會禿突佳,盯上宇文泰。
宇文泰不等皇帝發(fā)問便上前一步坦然稟奏道,“和親是有利社稷之事,世子說的不錯,請主上迎娶柔然公主為皇后,以示天子對柔然之恩德?!?p> 禿突佳仿佛什么都不明白似的看著就站在他不足盈尺之處的皇帝元修。
元修卻沒說話,提步便走,他從宇文泰身邊擦身而過,這時宇文泰方才恍然明白,他是向大殿門口走去的。
“主上!”宇文泰脫口喝道。
元修聞聲停步卻不回身,淡淡問道,“是大丞相要迎娶柔然公主?倘若孤沒記錯,大丞相尚是大魏的駙馬都尉,孤以長姊長公主妻之,大丞相是要休妻再娶?”元修似乎是真的沒弄明白怎么回事,“此等事孤聽不下去?!?p> “臣有妻有子不假,但是主上既無妻更無子?!庇钗奶┞暼缃鹗氐?。
“大丞相又錯了,孤也有妻有子,只是妻離子喪……”元修說著轉(zhuǎn)過身來直直地盯著宇文泰,似乎宇文泰就是他妻離子喪的罪魁禍?zhǔn)住?p> 這時忽聽外面一聲巨響,元修的話被打斷了。緊接著便聽到一個女子的聲音,“昭儀娘子!殿下!”那聲音越來越輕,越來越遠(yuǎn)。
元修蹙了眉。
“孤已經(jīng)決意立左昭儀為后,至于柔然的公主,既然大丞相說是為了社稷,便請大丞相娶了吧。”元修不再猶豫大步便向外面走去,他急著趕去清輝殿,心里惦記得很。
“主上!”誰知道這次還沒等宇文泰說話,禿突佳忽然三步并作兩步地趕上來,竟然拉住了元修的大袖。
元修不得不停步回身,冷冷道,“世子你竟如此失儀!”
禿突佳毫不示弱地大聲道,“柔然的公主是草原上最美的女子,朔方郡公以親生女兒獻(xiàn)于陛下足以表赤誠之心,陛下竟然如此嫌棄,竟然不肯迎娶,柔然的顏面何存?既成笑柄我何以在長安立足?臣只問陛下一句話,陛下娶還是不娶?”禿突佳語氣極不客氣。
元修怒道,“孤本以為你是無心之人,原來又是孤看錯了?!?p> “世子失儀,應(yīng)向主上謝罪!”宇文泰生怕局面一發(fā)不可收拾,同時也覺得禿突佳太過無禮,不可讓柔然部生了驕矜氣。
誰知道禿突佳既沒有再彪悍下去也沒有理會宇文泰的話,忽然變了神色道,“請陛下稍候臣一刻”規(guī)規(guī)矩矩說完了竟然拋下皇帝元修和大丞相宇文泰拔腿就跑,好像有什么急事似的。
等禿突佳出了東堂大殿人影不見時,只留下元修和宇文泰面面相覷。
元修急匆匆趕回昭陽殿。從東堂大殿出來他就覺得心里惶惶然升起一種不安,隱藏著深深的恐懼。剛才殿外那一聲巨響想來甚是蹊蹺,還有宮人喚“昭儀娘子”的聲音。若是剛才禿突佳的話讓元明月聽到又會怎樣?去東堂之前還在清輝殿的時候就覺得元明月甚是怪異,所以才會吩咐那個小閹宦去傳話給芣苢,讓她盡快把元明月遷入昭陽殿。
心里想著,足下匆匆,已經(jīng)趕回昭陽殿。但是昭陽殿里極安靜,元明月并沒有在這里。元修心里的不安又加深了一層。于是并不肯入寢宮便立刻轉(zhuǎn)向清輝殿去了。
遠(yuǎn)遠(yuǎn)看到清輝殿的殿門,還未走近時,忽見黑暗里兩個黑影一閃繞到殿后去了。那兩個影子一個高大如猛獸,一個瘦小如小獸。心里狐疑重重,立刻加快步子走到清輝殿門口。剛要進(jìn)去,忽然一道極亮的光從背后射來。
這時不只是皇帝元修,所有的宦官、宮婢都覺怪異,遁著那亮光望去。只見天空中像是在慢慢拉開一道厚重的簾幕,漸漸地將所有的黑暗都席卷而去,一剎時長安城上空金光四溢,金輪般的太陽照到了每一個角落。
這真是一個無比晴朗的冬日的白晝。晴空萬里沒有一絲云彩,天空藍(lán)得耀眼。整個魏宮也都跟著明亮起來。宮人們指指點點低聲議論天像。元修心里也稍覺安定。他轉(zhuǎn)回身來剛要推門,忽然發(fā)覺清輝殿的殿門是虛掩著的,像是有什么人剛剛急匆匆地離開。
元修壓著心頭的不安,輕輕推開殿門走了進(jìn)去,他用手勢制止身后跟從的所有人。清輝殿里彌漫著一股說不出來的味道,而且一個人也沒有。元修放慢腳步,一步一步腳步很輕地往里面走去。這味道好像很腥,幾乎讓他作嘔。
面前是厚重的簾幕,里面就是內(nèi)寢了。元修停下腳步,遲疑了一刻還是先喚了一聲,“芣苢!”
“陛下……”芣苢的聲音從簾子后面?zhèn)鱽?。只是那聲音好像隔著很遠(yuǎn),幾乎快要聽不清楚了。
元修聽到芣苢的聲音心里便立刻踏實下來,不再猶豫掀簾而入。然而簾幕在他身后再次垂落,將內(nèi)外隔絕的時候,元修看到了讓他極為震驚的一幕。他看到芣苢就倒在他面前不遠(yuǎn)的地方,渾身是血,地上也盡是血跡。更讓他驚心的是地上散落的簪、環(huán)、步搖等物,不知是誰的東西?
“陛下……陛下……陛下……”芣苢一聲接著一聲地喚道,仿佛是有什么重要的事要告訴元修,只是她已經(jīng)氣息微弱,看來是不中用了。
“昭儀呢?!”元修厲聲問,同時一抬頭已經(jīng)看到元明月正坐在窗前的榻上,這下安心。
元修走到芣苢面前,蹲下身子問道,“是誰要置你于死地?”
“廣陵王……大丞相……大丞相……”芣苢用盡力氣說完了這幾個字,便垂下頭閉了眼,再也不說話了。
元修看元明月竟然一直安坐在窗邊,好像這里發(fā)生的事都與她無關(guān)似的,忽然覺得無比怪異,急忙站起身向她奔去。他走到她面前。她好好地坐在榻上,右側(cè)支肘于幾上,她斜靠著窗邊的小幾。小幾上放著她常用的銅鏡,一個陶土瓶中還插著幾枝原本鮮活卻剛剛凋謝的菊花。日光從她身后的窗戶傾瀉而入,金光將她全身包裹,看起來她真是美麗至極。
元明月微笑著坐在窗下看著元修,不動也不說話。
元修的呼吸幾乎要停止了,他猛然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在洛陽的南陽王府,她就是這么微笑著坐在一邊看著他。元修走到她身前,慢慢地蹲下身子來,將手撫著她的雙膝??墒撬€是微笑著看著她的前方,并不肯低頭看他,還是不動也不說話。
“阿姊……”他輕輕喚道,這是他們私下里的稱呼。
她充耳不聞。
他只是不愿意去細(xì)想。她的表情其實是僵硬的,面色青白,就是她的雙膝也堅硬冰冷似鐵。
氣浪沖上他的喉頭,他控制不了自己地開始抽噎,而像窒息一般的氣息不繼又似乎讓他馬上要氣絕了。他伸出手,顫抖得厲害,終于艱難地抓住了她放在自己膝上的左手。
冷的……
元修再抬頭看到元明月的臉時,她仿佛了了什么心愿一般,慢慢地閉上了雙眼。
世間再也看不到這個人了,再也聽不到她對他說一句話了。剛才她微笑著坐在這里的時候,就好像看到了什么特別美好的東西而心生愉悅。她死了,此刻坐在元修面前的不再是元明月,只是一具沒有了靈魂的尸體。
她身上沒有血跡,沒有傷痕。
元修不敢相信地仍然這樣抬頭看著她。這時她的唇角忽然有一絲血跡蜿蜒而下,刺目的黑紅色像是在她雪白的肌膚上劃下了一道深深的印跡。
“阿姊……”元修的心痛得像是要被撕裂了。什么長安,什么大魏,所有的一切都與他無關(guān)了。從今往后,沒有了這個人,他該往何處去?
元修猛然站起身,他想起了剛才芣苢死前說的話。他一定要問個明白,滿腔悲痛瞬間已是烈火焚心。提步欲去,忽覺被人拉住了衣服。不敢置信地再次轉(zhuǎn)身,元明月那只放在膝上的手還保持著剛才的姿勢,但卻不知何時壓住了他下裳的一角。
元修再也抑止不住地暴發(fā)了,眼淚噴薄而出,他努力壓抑著自己沒有痛哭失聲。輕輕從元明月手中拉出自己的衣裳,再看她最后一眼,撫了撫她的鬢發(fā),低語道,“阿姊,我知道你的心思,只是我不愿意一生負(fù)你。”說完便不再猶豫大步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