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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泉里風和粽香

第三章 闔閭大城

十泉里風和粽香 姞文 4568 2023-12-15 22:01:31

  太陽已經(jīng)落山,夕陽的余暉從西面斜斜灑來,微風習習送來玉蘭花和梔子花的花香,涼爽舒適。孩子們一窩蜂地跑出拙園,聚集在門口,嘰嘰喳喳地叫著嚷著,任由年齡最大的李衛(wèi)東和葉建國分派。

  沈友之牽著妹妹在最后,開始到蘇城后的第一場游戲。沈友之很興奮。大家會玩什么?回想中午來時的情形,沈友之只記得外公佝僂的背影、外婆慈祥的笑容、妹妹汗浸浸的小手。會不會,也是編草帽?沈友之的心臟怦怦怦急速跳動,滿懷期待。但令人失望,并不是編草帽,而是躲迷藏。“石頭、剪刀、布”定了蒯超找,其他孩子躲。蒯超伏在墻上,高聲倒數(shù),“四十,三十九,三十八。。。”其他人嘻嘻哈哈笑著奔散去,啪嗒啪嗒隱入蒼茫暮色中;沈友之初來乍到,牽著妹妹,望著眼前四通八達的彎曲狹窄小巷,遲疑不決。

  “二十九,二十八,二十七。。?!必岢瑪?shù)得越來越快。沈友之感覺到妹妹的小手在焦急地搖晃,低頭一看,沈樂之正仰著頭看著她,亮晶晶的眼睛中滿是依賴。沈友之一咬牙,拉著妹妹,轉(zhuǎn)身追往其他人奔走的巷道中。

  但沈友之不知道拙園的位置,不知道東西南北,更不知道哪些地方可以躲藏,只是憑著一腔孤勇,大膽牽著妹妹在窄巷中狂奔,耳聽到蒯超數(shù)到“三,二,一”,慌不擇路地轉(zhuǎn)進身側(cè)的月洞門,躲在了門旁的太湖石后。蒯超的腳步聲呱嗒呱嗒走近,沈友之又緊張得又后悔:這塊太湖石上一處處都是洞,蒯超只要進來,一眼就會發(fā)現(xiàn)!可是能換到哪里去?就在此時,突然一個黑黢黢的身影竄過來,一把拉住姊妹兩,示意跟他躲到后面的屋子里。是蒯強!沈友之顧不上多想,牽妹妹跟蒯強蹩進老屋——后來知道那是潘尚書府的正廳,爬到供案下,放好帷幔,遮住三人的手腳,躲得好不隱蔽。

  很快,聽見蒯超在外面喊,“逮到一個!葉建華輸了!”“又逮到一個,李雪潔輸了!”感覺到妹妹興奮地靠緊,沈友之只覺得開心暢意,看向蒯強,他還是緊抿著嘴巴不吭聲,兩只眼睛在昏暗中卻葉多了幾分歡喜。見樂之捂鼻子,蒯強做個手勢示意“沒關(guān)系”,低聲說:“那是雄黃酒的味道,定是端午節(jié)時灑在墻角的,還沒散完。你們看,那幾戶人家門窗上還有艾虎和菖蒲,雖然已經(jīng)干了,味道也重咯!”沈友之好奇地嗅嗅鼻子,并不知道,此后這些味道,每年夏季都將如影相隨。

  一直躲到游戲的最后,三人也沒被找到。蒯超認輸,在巷子里走來走去高喊,葉建華等其他人跟著作證,蒯強示意沈友之鉆出供案,三個人象凱旋將軍一樣,神氣活現(xiàn)地接受了蒯超的投降。

  回到拙園,已經(jīng)月上樹梢。一進門就看到蒯伯叉腰等在樹下,看到兩個兒子,兜頭一頓臭罵訓(xùn)斥,命蒯強立刻干活刨木板,蒯超去洗澡。沈友之想上前勸說,被李雪潔拉住,恰好外公來接姊妹兩,沈友之只好牽妹妹回家睡覺,睡夢沉沉中還聽到園子里蒯強刨木板的聲音,“呲--”“呲--”的一下一下,像蒯強講話一樣,單調(diào)低沉。

  那是到蘇城的第一天,后來每天每晚,沈友之總看到蒯伯打罵蒯強,罰他打井水,拖地,搬運木材,擦洗工具,最多的是刨木板,“呲--”“呲--”的聲音常在園中回響,一響好幾個小時。蒯強雖然長得比其他同齡孩子高大,可到底還只有七歲,夠不到木工臺,只能站在旁邊的小木凳上,吃力地傾斜身體,前進,后退,小臉和細胳膊很快被面前的刨木花淹沒。這些木花也是他的職責,隔個二十來分鐘,蒯強必須跳下小木凳,將木花收拾裝進麻袋,按壓緊,裝滿一袋捆扎好,等蒯伯拎走賣錢。那麻袋比蒯強還高,他裝木花、按壓、扎口,每一個過程都很吃力,但蒯伯像是沒看見,蒯強也總是抿著嘴,碰到各種麻煩比如麻袋倒了,手破了,刨子壞了,都是他自己默默應(yīng)對,一聲不吭,簡直比電影里舊社會的童工還要凄慘。

  外婆看出沈友之憤憤不平,悄悄將蒯家的事講給她聽。老蒯本來是個開朗人,整天樂呵呵的,娶個老婆是鄉(xiāng)下盛圃公社的,又漂亮又能干,繡花、裁衣、烹飪、包餛飩、裹粽子樣樣都能。最拿手的做香囊,附近服裝廠里撿來的零頭布和絲線,中藥鋪里挑些香藥,玩兒一般,制成精巧的香袋,端午節(jié)前擺在花漾橋頭的子赤路口售賣,幾千個一搶而空,能賺好幾百塊錢。而且,第一胎生了蒯強這個胖兒子,一家三口小日子過得很滋潤,老蒯走路帶風,總哼唱著小曲兒!可惜,第二胎生蒯超時在娘家,碰上難產(chǎn),農(nóng)村里缺醫(yī)少藥,痛叫了兩天生不出,再急急忙忙找拖拉機送到蘇城醫(yī)院,醫(yī)生問老蒯保大還是保小,老蒯急得只說兩個都要保。在醫(yī)院住了四天,花光了所有積蓄,大的到底沒保住,眼淚汪汪地把剛生出的嬰兒交給老蒯,撒手人寰。那之后老蒯的性情大變,錢沒了,老婆沒了,一個單身漢帶倆孩子,還要照顧盛圃公社那邊窮得叮當響的岳父母一家,艱難辛苦可想而知。小兒子蒯超是老婆閉眼前鄭重交到他手上的,不舍得打,大兒子蒯強就成了他的出氣筒,天天打罵。唉,這也算是父子兩的一種相處之道,外人不好多管。

  沈友之聽了,對蒯家十二分可憐,再看到蒯伯打罵蒯強,也象鄰居們一樣,若無其事地轉(zhuǎn)身避開。每日還是聽到那“呲--”“呲--”單調(diào)的刨木聲,沈友之捂上耳朵,心底總禁不住地涌上同情,對蒯強,也對蒯伯。

  好在拙園里孩子多,不愁沒人玩。葉老師一家不用說,對沈家姊妹最為關(guān)注,沈樂之的毛筆字在葉老師的教導(dǎo)下突飛猛進,很快超過葉家老大葉建軍和老二葉建國,只剩了老三葉建華一起練字,金童玉女一般在樹蔭下并肩揮毫。沈友之則與李雪潔投緣,夏季天熱日長,李家的繡花繃架子總擺在園中,李雪潔端坐刺繡,沈友之便在旁好奇端詳。開始見到繡的貓咪栩栩如生,嚇一跳不敢碰,熟悉后湊上前細看,驚訝其巧妙生動之外的細密秀雅。再后來變得無動于衷,笑嘻嘻地坐在李雪潔身邊只顧說話閑聊,目光掠過她穿針捻線,繃架上不時跳出一朵花兒和一只鳥兒,習以為常地再不大驚小怪。

  王載笑在旁練著琵琶,會伸頭看看繡品,笑盈盈地品論稱贊。王載言一臉嚴肅地拉三弦,或是練口技,鮮少參與女孩子們的話題。姐弟兩還只是六、七歲的孩子,身量沒樂器高,琵琶和三弦架在腿上,練得很辛苦。李雪潔悄悄告訴沈友之,王載言不是王家親生,是從謝塘鄉(xiāng)帶來的,戶口一直上不了,要是將來考不進評彈學(xué)校,要回農(nóng)村種田的!

  原來,王家父母是附近雨巷沙發(fā)廠的工人,王家姆媽身體不好但想要個兒子,生了女兒王載笑之后,一直請病假在家,天天熬中藥調(diào)理,中藥味彌漫整個拙園。堅持一年后,王家姆媽斷了生兒子的念頭,從娘家謝塘鄉(xiāng)的一個遠親家?guī)Я藗€男嬰來撫養(yǎng),取名王載言,因缺少出生證明和領(lǐng)養(yǎng)文書,上不了戶口。好容易有的兒子是個農(nóng)村人,難道以后要回鄉(xiāng)里種田?王家姆媽接受不了這個殘酷的現(xiàn)實,發(fā)誓要改變不公平命運,走街串巷四處尋訪,找到了蘇城評彈學(xué)校。王家姆媽驚喜地發(fā)現(xiàn),只要考進去,農(nóng)村戶口立刻轉(zhuǎn)蘇城戶口!更驚喜的是,拙園中的老鄰居葉夫人原來是評彈學(xué)校的老師!這些年大家一直喊她“張老師”,見她日日與葉老師同進同出,以為她也是教語文或者數(shù)學(xué),搞錯了,人家是當年的名角,評彈學(xué)校響當當?shù)乃囆g(shù)老師。

  王家姆媽欣喜萬分,為兒子確立了奮斗方向,當即鄭重其事備了拜師禮,領(lǐng)兒子上葉家拜師。張老師很謙和,多年老鄰居,了解王家盼子心切、如今上不了戶口的實際問題,當即收了徒弟,取出她自已原來用的三弦,認真教授。但王載言一個被溺愛慣的小頑童,三天新鮮勁過去不肯再練,扔下三弦,只在院子里瘋玩,和蒯超尤其配把子地淘氣。王家姆媽愁得吃不下飯,思量再三,索性帶女兒也找到張老師,再三懇求,讓兩個孩子做同門,一起學(xué)一起練。王載笑從懂事起就知道弟弟矜貴,每次弟弟偷懶或犯錯,挨打的都是她;姐弟兩一起學(xué)評彈,是為了弟弟的戶口大事,所以不敢懈怠,小小年紀不但自己勤學(xué)苦練,更時時哄勸弟弟,想方設(shè)法讓他下功夫多練多學(xué)。姐弟兩跟著張老師,總算學(xué)得像模像樣。所以上學(xué)讀書,王家姆媽吸取學(xué)評彈的經(jīng)驗教訓(xùn),讓女兒等一年,等王載言到了年紀再一起入學(xué)。

  沈友之這才明白,王載笑明明大一歲,卻為何還沒上學(xué)。好在,很快到了九月,學(xué)校開學(xué),王載笑和王載言姐弟兩同時入學(xué),沈友之也如愿成為小學(xué)生,蒯強、葉建華、李雪潔都是那年上一年級,六人分在同一個一(三)班。李雪潔、葉建華、王載言在前排,蒯強和沈友之同桌在中間,王載笑在班上年紀最大,個頭最高,坐在最后一排,而且不管是平時在教室里,還是體育課在操場上,大個頭總像是杵在中間,扎眼得很。

  不負父母的期望,沈友之從一年級第一次考試考一百分起,次次考第一,順理成章地做了學(xué)習委員。葉建華緊隨其后,是語文課代表,因?qū)懙靡皇趾米?,常代表學(xué)校參加書法比賽和作文比賽,也經(jīng)常得獎,名字出現(xiàn)在喜報和光榮榜上。王載笑也不錯,數(shù)學(xué)極好,本來班主任讓她做課代表,可惜王家姆媽沒同意。其他三個則是是公認的“差生”,尤其蒯強,常常只能勉強及格,性格也還是沉默寡言,被老師提問到,總站著不回答,杵在桌前,低著頭不吭聲,漸漸便沒老師喊他。有一天語文課上到伍子胥,那是兩千多年前建造蘇城的名人,在蘇城家喻戶曉,老師講得很興奮,聲情并茂:伍子胥當年“相土嘗水,象天法地”考察地理條件,構(gòu)筑了姑蘇古城“闔閭大城”,開挖世界上第一條人工運河胥江,解除水患,便利漕運和灌溉,所以蘇城人民感謝紀念伍子胥,“胥溪”“胥水”“胥江”“胥浦”等許多地名由此而來,建了不止一間伍相祠、伍相廟。對,還有蘇城的端午節(jié),不同于其他城市紀念屈原,而是紀念伍子胥,這在全國是唯一一個。

  沈友之聽得入神,聽到老師布置作業(yè)要求寫讀后感,心中很歡喜,洋洋灑灑寫了一篇。雖然不少字是拼音代替的,但邏輯清楚,言辭鏗鏘,結(jié)合幼年在滇州的回憶、初到蘇城的印象,以驚嘆古城來贊美“闔閭大城”的原始構(gòu)筑者伍子胥,十分真切感人。語文老師給了滿分。葉建華的一篇寫蘇城端午節(jié)的,通過裹粽子、插艾草、胥江賽龍舟等傳統(tǒng)習俗,描述蘇城人對伍子胥的懷念,也生動有趣,一起被當作范文,在課堂上朗讀。蒯強的呢,語文老師氣呼呼地展開給大家看,上面寫著三個字加一個拼音,“我看不dong”!教室里哄堂大笑,沈友之側(cè)頭看看蒯強,他還是抿著嘴,一聲不吭。

  那時候的學(xué)校,講究將優(yōu)秀生和差生搭配,讓優(yōu)秀生影響差生,幫助差生。那天課后,班主任找沈友之和蒯強談話,要求沈友作為優(yōu)等生,輔導(dǎo)同桌蒯強功課。沈友之覺得責無旁貸,便象小老師一樣,監(jiān)督蒯強寫作業(yè)、做習題、背口訣表和方程式。蒯強雖然內(nèi)向不做聲,但總是默默服從,讓寫就寫,讓做就做。但一方面家里事情包括家務(wù)和木工活重,另一方面實在不是讀書的料,尤其是數(shù)學(xué)題,做對一次要付出糾正十次的成本,所以總也達不到要求。沈友之常常灰心,幾次想找班主任推掉這份責任,但是等坐到蒯強旁邊,又忍不住再次進入小老師角色,有模有樣地教導(dǎo)。

  放學(xué)后是最開心的,六個孩子常常一起回家,或者在花漾橋上你追我趕,或者在潘尚書府、龍公使府邸和仁孝坊中你躲我藏,玩到天黑也不想走。葉建軍、李衛(wèi)東和葉建國三個高年級的,有時候會奉命來找,找著找著變成一起玩,在李太史巷、鴻儒巷、雨巷、木橋巷、鈕氏巷中呱嗒呱嗒地奔跑嬉鬧。后來蒯超、沈樂之也上學(xué)了,放學(xué)后游玩的隊伍更壯大,十泉里的老宅院和老街巷,都成了孩子們的嬉戲之地、暢玩之所。開始幾年,沈友之常會想起滇州,那高遠無垠的蒼穹、那連綿起伏的崇山,但是如此歡樂忙碌的生活,使得回憶變少,變淡,越來越是模糊。到三、四年級的時候,沈友之已基本忘記滇州,而以蘇城人自居,口音變成一口地道的吳儂軟語,不管上學(xué)還是放學(xué),唧唧呱呱地講個不停,與幾個小伙伴渾然一體。

  不過,同進同出、親密無間的時光并不長久,拙園同年級的六個孩子,漸漸分散,漸漸分道揚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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