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被打開，董律師走了進(jìn)來，反手將門重新關(guān)上。
當(dāng)他摘掉裝扮之后，我看清了他的長相。
董律師是個瘦高的大個，四方臉，濃眉大眼，皮膚白皙，眼角有些細(xì)微的皺紋，鬢角處若隱若現(xiàn)幾根銀絲，看年歲大概四十左右，全身上下散發(fā)著一種讓人望而生畏的氣場。
短暫地打量后，我說道“董律師，你好，我就是明達(dá)！”說著，伸出了右手。
董律師也禮節(jié)性地伸過手來，兩支手短暫地接觸后又立刻分開。
“董律師，過來坐吧，有什么事我們慢慢談，這兩位是小秦姨和張可?！?p> 我招呼著董律師朝客廳走去，小秦姨和張可此時也起身笑臉相迎。
董律師剛走了兩步，看到小秦姨和張可后停在了原地，我回過頭看著靜止的董律師。
“怎么了，董律師？”
“明達(dá)，我們?nèi)ザ钦劙?！”聲音沉穩(wěn)且不容置疑。
小秦姨和張可的笑容僵在了臉上，我也明顯感到這話背后的隱言，心里很不痛快。
“這些都是我的家人，沒有背著他們的話，就在這里說吧?！?p> 我繼續(xù)朝客廳走去，沒有理會董律師。
“明達(dá)，這是你父母的意思，遺囑只能在你我單獨(dú)在一起時拿出來。”
董律師快速地說出了難以抗拒的理由。
我又一次轉(zhuǎn)過身看向董律師，而回過頭的一剎那，看到的是一雙透著堅毅的眼睛。
我心里開始敲起了鼓，這人到底什么來路，為何突然出現(xiàn)在門口，他的話是否可信，我甚至懷疑起他的身份。
但轉(zhuǎn)念一想，從說話的內(nèi)容和方式看，此人似乎又不是個惡人，也許我應(yīng)該聽聽他帶來的那份遺囑。于是，我打定了主意。
“好吧，小秦姨、張可，你倆先吃。我和董律師要去樓上談一談?！?p> 小秦姨和張可的表情仍然有些木訥，甚至沒有任何改變，呆呆地看著我和董律師，沒說一句話，聽說我要上樓也只是默默地點了點頭。
順著樓梯，我把董律師領(lǐng)到了二樓我自己的房間，正對著樓梯口的屋子，這樣能讓我跟小秦姨和張可離得更近一些。
進(jìn)入房間后，董律師回頭張望了一下，反手將房門牢牢地鎖住。
我遲楞了一下，隨即將董律師讓到了書桌旁的椅子上，由于沒有其他多余的位置，我便坐在了那張很久沒人呆過的床上，雙手不自在地放在了膝蓋上，然后看向董律師。
董律師看上去很輕松，沒有顯得很拘謹(jǐn)，似乎是這里的?？?。坐到椅子上后，董律師便開始環(huán)顧起屋內(nèi)的擺設(shè)。
“這里與我上次來的時候一樣，很久沒人住了吧?！倍蓭煕]有看我，仍舊仔細(xì)觀察著周圍的一切，似乎在自言自語。
我不知道是否應(yīng)該順著這句話聊下去，但看樣子他又不像是在等我的回答。在我猶豫的時候，董律師扭回身不再左右張望，整個人突然變得嚴(yán)肅起來，雙眼透射出銳利的光芒。
“明達(dá)，今天是我最后一次來這里，可能也是最后一次和你見面，因為今天之后我便完成了委托人交待的工作?！?p> 這樣的開場白讓我有些錯愕，不明白董律師想要表達(dá)的是什么，緊盯著董律師，沒說一句話，但卻能感受到我倆之間的氣氛發(fā)生了細(xì)微變化。
“我先給你看樣?xùn)|西吧，要不然忽然冒出這么個人確實讓人不免產(chǎn)生疑慮，然后再說遺囑的事?！?p> 董律師說著，緩慢地把手伸向了西裝內(nèi)側(cè)，摸了一會兒，拿出了一個圓形的、類似手電筒的物件。
董律師恭恭敬敬地將“手電筒”放到了桌子上，下面墊上了一個三角架，防止“手電筒”滑動。
平穩(wěn)后，“手電筒”有亮光的一側(cè)指向了窗戶的方位。像是某種設(shè)定好的程序，當(dāng)“手電筒”對準(zhǔn)了窗戶時，從前端射出了一道紅外線，三五秒后紅外線慢慢消失了，隨即一個熟悉的鈴聲響了起來。
而鈴聲響過之后，窗戶上沒有出現(xiàn)每天早上都會播放的畫面，卻出現(xiàn)了另一個場景——樓下寬大的客廳。
眼前的大廳與樓下的沒有什么不同，但在一些不起眼的角落里卻擺放著不同的裝飾物，使客廳顯得更精致，也多了些生活的氣息。停頓幾秒后，鏡頭對準(zhǔn)了客廳正中的沙發(fā)，然后出現(xiàn)了兩個人的身影——父親和母親。
那一刻，我的心沸騰了，眼淚止不住地淌了下來，如同決堤的洪水。要不是董律師在場，我?guī)缀跻歼^去擁抱鏡頭里那虛幻的人影。
父母明顯老了許多，臉上已經(jīng)有了深一道淺一道的皺紋，尤其是父親，白發(fā)已爬遍整個頭頂。兩人端坐在沙發(fā)上，穿了一身很正式的服裝，像是參加重要會議一般。
“可以開始了吧？”畫面里的父親不知對誰發(fā)出了疑問。
“好，那我們倆就說了?！碑嬅胬镂闯霈F(xiàn)第三個人，但顯然有其他人在幫父親的忙。
我無心考慮這些瑣事，只想認(rèn)真地聽聽父母的聲音。
一陣簡短的沉默后，父親先開了口。
“明達(dá)，我是爸爸，好久不見了。不知道你現(xiàn)在身體怎么樣，希望你看到這段視頻時已經(jīng)恢復(fù)了健康。
我和你媽歲數(shù)一天比一天大了，為了你也奔波了二十幾年，但始終沒能讓你再次睜開眼睛，爸爸覺得自己很無能，哎。
我和你媽商量了一下，決定錄下這段視頻，萬一沒能再與你見面，也好算是今生緣分的道別吧?！?p> 說著父親低下了頭，母親在一旁一直流淚。
我的心揪在了一起，那種無言的痛比在傷口上撒了鹽還要難以忍受，一肚子話只能憋在心里，沒法述說。
“明達(dá)，媽媽只希望你醒來后能夠健健康康地活著，然后找一個好妻子組成美滿的家庭，無憂無慮地度過此生，媽媽也就心安了。”
一直沒有發(fā)聲的母親忽然抬起了頭。
“你爸為了你的病操碎了心，如果將來見不到我們倆，千萬不要埋怨你爸啊。我和你爸……”話還沒說完母親已經(jīng)泣不成聲。
“老婆子，別說這些了，讓孩子看到多傷心。不是說好了嘛，錄這段視頻只是為了以防萬一，或許明天明達(dá)就醒了呢！打起精神來，咱們還有更重要的事要交待呢?！?p> 父親挺直了腰板，安慰似的跟母親說。
母親無聲地點了點頭，抹掉了眼角的淚水，重新看向了鏡頭，勉強(qiáng)擠出一絲微笑。
“明達(dá)，自從你冬眠后，我和你媽的事業(yè)也受到了挫折，家里也算是有了些變故吧。我和你媽商量了下，為了你將來某一天醒來后能夠安穩(wěn)地生活，爸爸拿出家里的全部積蓄買了亞洲公司將近20%的股權(quán)。當(dāng)然這也是一種賭博，如果你蘇醒的那一天，這家跨國公司沒有破產(chǎn)，你的生活將會衣食無憂?！?p> 父親的眼中流露出堅定的目光，對于這樣的決定父親似乎充滿了信心。
“之所以沒有將這批錢存入銀行，其實爸爸還有另一種打算。你醒來后的世界不知道是個什么樣子，也許你已經(jīng)感覺無法融入其中，那么索性你就在某個鄉(xiāng)村田野買套房子平靜地度過余生，而一旦你還想有所作為，或者至少不愿賦閑在家，那時你可以憑借著所擁有的股權(quán)在公司里找到適合自己的位置，不論那時的領(lǐng)導(dǎo)層是什么樣子?！?p> “爸爸將決定權(quán)交給了你，無論選擇哪條路，我和你媽都會支持你，前提是你要快樂?！?p> 說著，父親伸出右手用力地握住了母親的左手，兩人同時看向了鏡頭，臉上掛著笑意。
“小董啊，你過來，坐到我旁邊?！备赣H朝鏡頭外的某處招了招手。
不一會兒，父親左邊沙發(fā)的空位上坐下了一個人。
開始有些模糊，但仔細(xì)辨認(rèn)，原來是我身旁坐著的董律師，我下意識地側(cè)臉看了一眼董律師，董律師依舊穩(wěn)重地坐著，似乎早料到我會有這種反應(yīng)。視頻中的董律師更加清瘦，也比現(xiàn)在稚嫩了一點兒，但顯得更有親和力。
“明達(dá)，這是董律師，我的好朋友胡博士給我介紹的。小董是個特別可靠的人，我已經(jīng)將家里所有的事情都告訴了他，同時，我和你媽決定將這段視頻和一份有關(guān)遺囑的文件交給了他。如果我和你媽沒能等到你蘇醒，董律師就會將這兩樣?xùn)|西交給你?！?p> 說完這些話后，父親突然沉默了，像是陷入了沉思。
董律師慢慢地站起身，消失在了畫面的右側(cè)。
畫面里沒有了聲音，靜得仿佛能聽到心臟的跳動聲。
十幾秒鐘的沉默后，母親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看向了鏡頭。
“明達(dá)，媽媽給你留了件訂婚禮物，是你爸當(dāng)年作為定情信物送給媽媽的——是一枚戒指。當(dāng)然，算不上貴重，但卻有著非常的意義。將來一定要給我兒媳婦戴上，媽也算了卻了一樁心事?！?p> 母親開心地笑了，好像眼前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一些假想的場景。
“好了，老婆子，跟兒子道個別吧。再說下去，恐怕一天一宿也說不完，到時候董律師都睡著了?！?p> 父親原本想開個玩笑，但說出來之后卻有了點悲涼的味道。
母親看了看父親，點了點頭。
“兒子，你是媽這輩子的驕傲，媽很幸福，所以你要堅強(qiáng)地活著，媽媽相信你能做到的。兒子，加油！”
母親推了推父親，表示該他道別了。
父親頓了頓，說道。
“明達(dá)，爸爸很幸運(yùn)能有你這樣的兒子。身為父親，爸爸虧欠了你太多，如果今生有緣，我要給你更多的關(guān)心和照顧，如果無緣，那來世爸爸再給你補(bǔ)償吧?！?p> 還沒說完，父親已經(jīng)雙手掩面，身體不停地抖動。
畫面在那一刻消失了，鏡頭黑了下來。
而我的世界已經(jīng)崩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