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家村里厚厚的積雪,在太陽的強迫下漸漸融化。
不過,同往年一樣,融化是一件艱難的事情。泥土地上厚厚的冰雪向來最是執(zhí)著。
太陽是個稀客,更是位貴人,帶來了村里此起彼伏的歡聲笑語。
午飯后,梁四爺家門前最是熱鬧。干干凈凈一長溜兒茅草屋檐,底下滿滿全是陽光的味道。一大堆男女都在曬太陽,說閑話,拉家常。淘氣的孩子們從屋檐上扯下一根根半米多長晶瑩剔透的冰溜兒當作“冰劍”,你追我趕,吵吵嚷嚷。
梁四爺和方叔坐在人群的邊緣處,看著遠處白雪皚皚的田野,各懷心事,默不作聲。
梁四爺六十四歲,方叔三十七歲,雖在年齡上相差很多,但對同一件事,他們常常能聊到上火。
梁四爺此刻坐在竹椅上,但悄悄的,煙癮就上來了。他拿出那桿長長的煙斗,瞇縫雙眼,用右手焦黃的大拇指和食指從煙袋子里夾煙絲往煙斗里填。
“四爺,您不妨試試這個?”方叔見狀,趕緊從懷里掏出一包煙,笑著遞到梁四爺面前。
方叔那天在戲臺上的表演打動了臺下的一位觀眾,賞給了他一包煙。方叔自己也有一桿煙,比梁四爺?shù)男『芏?,但自從登臺唱戲以后,就很少抽了。
梁四爺驀地停住手,略微張開眼,乜斜著瞅了瞅那盒煙,卻搖搖頭,繼續(xù)將夾出的一小撮黃煙絲輕輕地摁進了煙斗里?!拔疫€是習慣這個。你那個我覺著不好。”他沖方叔微微一笑,一只手伸進口袋里摸來摸去。
方叔趕忙起身說:“我來!”他從中山裝的口袋里掏出一包火柴,抽出一根,劃了一下,幫梁四爺點著了煙。接著,自己也從煙盒里倒出了一根煙點上,吧嗒吧嗒抽起來。
兩人吞云吐霧,各抽各的,又是好一陣子的沉默。一圈圈嗆人鼻孔的煙霧在他們面前緩緩升騰,撩撥著一張蒼老而精神的臉和一張年輕卻滄桑的臉。
這時,只聽見轟然一聲巨響!東邊不遠處竹林邊上的柴草垛頂上坍塌了一大塊厚重的積雪,頓時濺起幾米高飛花碎玉般的一圈圈雪浪花,在陽光下閃耀起七彩光芒。
嘈雜的人們先是一驚,都扭過頭循聲望去,見不是什么大事,便又接茬聊起來。
一直嬉笑玩鬧的孩子們見到這情形,都歡呼雀躍地奔了過去,各自舞動手里長長的“冰劍”,圍著柴草垛打起了雪仗。尤其是方叔家的老三、老四、老五,恨不得把柴草垛給掀翻過來。
梁四爺和方叔依舊默默地吸煙,繼續(xù)在煙霧中墜落、墜落……
很快,梁四爺又向煙袋里伸進了大拇指和食指。方叔再一次躬身幫梁四爺點煙,然后自己也倒出了第二根煙抽上。
“那件事,你還打算繼續(xù)?”梁四爺往椅腿上磕了磕煙斗,皺著眉頭問方叔,“也都找了這么些年了,到今天連個音信都沒有,怕是早不在人世了吧。再說了,江南那地方大著呢,上那兒去找一個人,還不就好比是在大海里撈一根針么!”
方叔正一口煙吸在嘴里,忽然就愣住了,直到梁四爺把話說完,他才將那口煙霧吐了出來。蠟黃瘦弱的臉上,一雙小眼猛然睜大了些,眉頭間上了一層濃濃的霧靄。小半截子煙頭燒到了指間的肉。
方叔曾經(jīng)也有一個大家庭,家里一共六個兄弟姐妹,他排行老小。大哥、二哥、三哥和四哥在兵荒馬亂的年代,相繼都被抓去當壯丁。由于忍受不了慘無人道的苦力折磨,大哥強烈反抗,結(jié)果被當場砍了頭。二哥先是逃跑成功,后來又被抓了回去,遭到當眾殺害。三哥和四哥僥幸逃跑成功,但后來不知怎的在山路上被發(fā)現(xiàn),直接被槍斃。
方叔當年因為年齡小,僥幸逃過一劫。家道突變,讓他嘗盡了人間的酸甜苦辣。而這么多年以來,最讓他牽掛的人,就是唯一的親姐姐。姐姐當年被一個同鄉(xiāng)帶去了江南,從此后杳無音信,現(xiàn)在也不知是死是活。
方叔暗地里一直在尋找姐姐,借著到處登臺唱戲的機會,想方設法打聽她的下落,并發(fā)誓一定要找到她,活要見人,死要見尸。這件事就像一塊沉甸甸的秤砣,深深牢牢壓在他的心上,無法釋懷。
“那倒也不一定?!狈绞迦拥魺燁^,站起身。
“哦?難道說已經(jīng)有了什么線索?”梁四爺見方叔似乎話里有話,頓時來了好大些精神,猛吸了幾口煙。
方叔轉(zhuǎn)過身來,嘴角露出一絲淺笑,對梁四爺說:“上個月我在山里章家莊唱戲,聽到有個人提起江南那邊的話,我就跟他打聽一些情況。他說村里有一個當年去江南的人會回來探親?!?p> “這消息可靠?”梁四爺站起身,匆匆吸完最后一口,滅了煙斗,輕輕地放在竹椅上。
“可靠!那人都寫了好幾封家信回來了。我也去過他家。沒錯的!”方叔舒展了緊縮的眉頭。
梁四爺背著雙手來回踱步。過了一會兒,他自言自語:“要是真能找到慧子,就太好了!一晃都三十多年了,她離開家那年才十六歲,就像院子里的月季花一樣。”
正在這時,方義穿過人群匆匆跑了過來,直奔方叔?!柏i圈讓雪給壓垮了,野豬又在發(fā)狂?!?p> 方叔一聽,立刻罵道:“這殺千刀的野豬!遲早我要拔掉那兩顆獠牙!”說完,忙不迭地往家趕去。
方義剛要走,卻被梁四爺一把逮住,“方大少爺,這幾天下雪也沒見你出來,早就放假了,難道還在看什么書?”
“雪大,出門不方便。我在家給大妹、二妹、三妹和四妹做了一個掛衣服的木架子。”方義忽閃一雙機靈的眼睛,沖梁四爺呵呵笑。
梁四爺不說話,趁方義不防備,用腳從身后一下子將方義絆倒在地。方義吃了一驚,連忙一個鯉魚打挺站了起來?!八臓斈狄u!耍賴!”
梁四爺哈哈大笑?!拔宜Y??這要是在戰(zhàn)場上,有哪個敵人不耍賴?老實巴交的,也能打贏仗?”
方義摸著頭笑。他看見四爺擱在竹椅上的煙斗,便問:“四爺,要點火么?”
梁四爺瞇著眼點點頭。滿村里的孩子,他最疼方義一個。
梁四爺架著二郎腿,哼哼唱唱地坐回椅子上,看方義幫他點煙。方義點煙的動作可比他爸強多了,快如閃電,穩(wěn)如穿針。
“方義,你以后在我面前就別藏著掖著了。我知道你一直在偷學少林功夫,其實這也沒什么不好。不過呢,要把穩(wěn)!對好人,咱不能用拳頭。但對壞人,必要的時候還必須得靠拳頭來解決問題。”梁四爺瞬間變成一位武林長者,又開始對方義講起“拳頭的道理”。
方義從小就喜歡舞槍弄棒。有一次,他在學校的一個角落里撿到一本《少林寺武功秘籍》,便迷戀上了武術(shù),一發(fā)不可收拾。
他照著書自學,一招一式像模像樣,甚至還創(chuàng)新了很多招式。但是學武這件事,他一直瞞著父母,怕他們擔心他惹是生非。
梁四爺之所以知道方義在偷偷學練武功,是因為有一年夏天方義在一棵大樹下看那本《少林寺武功秘籍》時睡著了,書被大風吹到了不遠處的山溝里,正好被路過的梁四爺撞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