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個雨后初晴的日子里，司馬相如接到劉徹的指令，攜夫人卓文君來看望廢后阿嬌了。
這本是一件棘手的差事，他不能虧待廢后，又不可以太過善待。
陛下聽從了衛(wèi)子夫的勸告，對廢后動了惻隱之心，但他畢竟是九五之尊，顧念身份又不愿親自前往，于是就要司馬相如代他前來了。
司馬相如明知巫蠱案波及甚廣，弄不好就會牽連到自己。
但要因此讓夫人受到牽連，就太不值了。
可是他沒有辦法，皇命如天，他只能沉下心來去一趟了。
阿嬌激動地將司馬相如夫婦迎進(jìn)客廳，在過去的兩年中，除了母親竇太主，算起來基本上從無旁人來過，包括絕情的劉徹，司馬相如是第一位登門的朝廷大臣，而且他還是奉了皇帝的旨意，帶來了皇帝的問候。
當(dāng)司馬相如夫婦口稱“娘娘”參拜她的時候，她忽然生出一種無以名狀的惶恐。
她還配這個稱呼么？
她很久沒有享受這樣的禮遇了，這將近兩年來她何其凄楚，冰冷的心因此而生出一絲暖意。
劉徹托司馬相如帶來羊羔毛做的披風(fēng)和各種宮廷食品，還有絹匹、布帛以及烏桓國朝貢的人參。
對阿嬌來說，她并不缺這些，她雖然是廢后，但除了禁錮一地?zé)o法外出以外，生活上她從未被虧待。
她感動的是劉徹還記著自己，還沒有忘記十幾年的夫妻情分，對她還有一絲憐憫。
因此在宴席上，她除了高興地飲酒，幾乎沒有心思去品嘗滿案珍肴美味，她自認(rèn)內(nèi)心底里還是愛劉徹的。
她不斷詢問皇帝的日常起居，不放過她熟悉的任何細(xì)節(jié)。
“陛下還睡的很晚么？”
“陛下還喜歡吃乳豬肉么？”
“陛下還喜歡玩射覆么？”
“陛下……”
她忽地生出自責(zé)，如果早這樣溫柔細(xì)心，怎會有今日呢？
曾經(jīng)的自己又是何等嬌縱蠻橫，以至于將其生生推開。
司馬相如盡其所能地回答著廢皇后阿嬌的問話，但對陛下的生活，他怎么可能比一個與陛下廝守了十幾年的女人知道得更多呢？
她所問的那些，自己是從無觀察的。
而作為女人，阿嬌對皇帝的牽掛讓卓文君十分感動。
女人啊！即便再剛烈，在男人面前也總是嬌弱的，何況阿嬌面對的是皇帝呢？怪只怪造化弄人，醒悟地晚了些
端莊秀麗的卓文君舉爵向阿嬌表示自己的敬意：“陛下要是知道娘娘的心思，一定會十分感動的。”
“唉！宮闈深深，能有幾人像夫人與先生這樣如此心心相依，深情至愛呢？”
想著自己現(xiàn)今孤影獨(dú)守，冷落凄清，阿嬌那無盡的傷感又從心頭躍上眉頭。
一語未了，淚水就落在了爵中一腔愁思無處消解。
司馬相如嘆了一口氣道：“娘娘經(jīng)此變故時，臣正在西南，回來才知道此事?！?p> 阿嬌亦是長嘆一聲道：“此事說來也怪本宮，不過現(xiàn)在就是后悔也晚了，這后宮之事，總歸是一言難盡的?！?p> “事已如此，娘娘也不必過于傷感，還是玉體要緊?！?p> 卓文君勸道。
阿嬌沉默不語，眼睛直看著司馬相如，一個念頭忽然爬上心頭。
她還是不死心，打定主意遂舉起酒爵敬道：“請先生飲了此爵，本宮還有一個不敬之請?！?p> 司馬相如舉起酒爵，一飲而盡。
“本宮現(xiàn)在就是有萬般悔恨，怎奈與未央宮咫尺天涯，心意難達(dá)天庭，所以現(xiàn)在只有先生可以救本宮了。
本宮有意請先生作一篇賦，以道對陛下的思念之情。陛下若是聽了……說不準(zhǔn)會回心轉(zhuǎn)意。”
“娘娘的用心臣明白了，臣這就為娘娘寫來?！?p> 司馬相如正微醉，沒有想那么多，卻是慷慨地答應(yīng)了。
而在一旁的卓文君心中卻急了，當(dāng)年司馬相如就是乘著醉意撫琴高歌，贏得了自己的芳心。
可現(xiàn)在是什么情形呢？是皇帝夫妻之間的恩恩怨怨！那里是旁人可以橫加干涉的？
他這樣借酒恣意，信馬由韁，惹出亂子如何得了？
可是，當(dāng)著阿嬌的面，卓文君又不便明說，只是暗地拉了拉司馬相如的手道：“夫君今日醉了，哪里能寫出什么好文章？待明日酒醒之后，再為娘娘寫就不遲，現(xiàn)在還是回去歇歇吧。”
司馬相如卻甩開卓文君的手道：“夫人說哪里話，我何曾醉了？我不過是將娘娘的心意說給陛下聽而已，這本來就是成人之美的事，為何不能現(xiàn)在便做賦？”
“夫君！陛下命夫君看望娘娘，可沒有讓夫君寫文章?。 ?p> 卓文君有些急了，不顧阿嬌在一旁就說道。
“陛下？陛下與我是何種關(guān)系？前幾日我們還杯酒為賦，雪中唱和呢！”
司馬相如搖搖晃晃地說著，就鋪開了潔白的絹帛，洋洋灑灑地寫開了。
“夫何一佳人兮，步逍遙以自虞?；贳u跌而不反兮，形枯槁而獨(dú)居。
言我朝往而暮來兮，飲食樂而忘人。心慊移而不省故兮，交得意而相親。
伊予志之漫愚兮，懷真愨之歡心。愿賜問而自進(jìn)兮，得尚君之玉音。
奉虛言而望誠兮，期城南之離宮。修薄具而自設(shè)兮，君曾不肯乎幸臨……”
一篇賦罷，司馬相如將筆扔在案上，獨(dú)坐一旁一言不發(fā)。
寫好賦必先融入感情。
對于阿嬌的境遇，他其實(shí)是有些同情的，更有那么一絲體會。
他黯然神傷，默而不語，被字里行間的悲郁浸漬得神情恍惚了。
阿嬌沒有閑著，此刻忙為司馬相如調(diào)了一碗醒酒湯。
過了小半日，司馬相如才逐漸蘇醒，仰天長嘆：“悲乎哉，人生命途之多舛也……”
阿嬌捧起墨跡淋漓的賦文，細(xì)細(xì)讀來，一讀一垂淚，再讀而心若涕血，整個心都被賦的文字揉碎了。
她現(xiàn)在多么懷念當(dāng)初的日子，太皇太后在世，陛下敬她愛她，待她多么地好……
“夫何一佳人兮，步逍遙以自虞。魂踰跌而不反兮，形枯槁而獨(dú)居……
修薄具而自設(shè)兮，君曾不肯乎幸臨。”
阿嬌心中哀呼:陛下??！你可知道臣妾的惆悵。一夜夜地臨月長嘆，向月自語。一次次期盼，一次次失望。
冰輪清輝，有誰能讀懂阿嬌徹心的疼痛呢？是司馬相如的文字撕開了她幾近麻木的傷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