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3 舐犢之情
????星緹紗扯著帽檐遮擋住自己的臉，小心翼翼踩著那已經(jīng)被白雪覆蓋的花圃地走向自己的寢殿。兩個背包被她用外裙遮了起來，一左一右頂?shù)盟７娜箶[里像是塞了副口袋裙撐。累贅的領(lǐng)巾和腰封也全拆了下來，領(lǐng)巾塞進(jìn)背包里。腰封直接用肩帶挽個活扣掛在包帶上。金屬部件再行動中可能發(fā)出的一切聲音都被夾棉裙擺吸收大半，讓星緹紗得以安全從角落翻進(jìn)了皇宮并走到這里。
????腳底傳來踩碎枯枝的咔擦聲，星緹紗的身形陡然一滯。所幸黑色打底配著咖啡色的校服套裝在這夜色的掩護(hù)里極不顯眼，路過的侍女遠(yuǎn)遠(yuǎn)聽到聲音扭過頭看了一眼，幸而昏暗之下估計(jì)是將星緹紗當(dāng)成了花圃里那些落光了葉子的樹里的一員，什么也沒管就舉著她手上那盞昏暗的小燈自顧自繼續(xù)走了。
????危機(jī)解除之后星緹紗趕忙加快腳步，有上次的經(jīng)驗(yàn)和正不斷提高的夜視能力，她輕車熟路從花圃的小樹林里摸到了自己窗外那外走廊的矮墻。雙手抬起來，撐上剛到自己鼻尖高的墻頭，星緹紗一用力把自己撐了起來。她沒站上去，怕顯眼。于是一條腿膝蓋頂著墻頭，歪過身子把自己半趴著旋了上去。
????而后就是開了窗，貓也似的無聲無息從窗口進(jìn)了自己的房間。
????落地摸黑將背包鎖在抽屜里之后，星緹紗看著手里的鑰匙吞了一口唾沫。她壓著氣息深呼吸許久——又或許只是幾息的時間，才壓下了自己在門內(nèi)反鎖一道的沖動。
????不行的，反鎖反而會被發(fā)現(xiàn)異常。
????星緹紗咬著嘴唇，拉低帽檐翻了出去。告訴自己不會有什么事，就像上一次一樣，盡管今天需要多長時間不是自己能夠控制的，可她可以控制住局勢。
????不會有人來查她星緹紗帝姬的房間的。
????而后星緹紗原路翻了出去，用帽檐遮擋著頭發(fā)和臉走出皇城挺遠(yuǎn)，才攔下來一輛馬車。
????“你好?！彼ブ_的車門借力跨上馬車，這是一輛挺好的車，估計(jì)是哪個大車行的。星緹紗踩在車蹬上順著兜帽捋下帽子上的雪，而后才側(cè)身坐進(jìn)車廂，“去皇城晨曦門?！?p> ????好吧，圣女遺詔之后帝國不允許任何人使用與“預(yù)言之女”相同的名字，可圣女在時偏偏隨口命名了個與星緹紗一樣名字的門——甚至晨曦門外的中央大街名字也是“星緹紗”這個單詞。過去星緹紗沒覺得這有什么不對勁的，可在讀了圣女陛下那一封信之后，她只覺得這多少也算是一種黑色幽默。
????圣女為什么要立下這個奇怪的遺詔呢？是因?yàn)樗卯愂澜绲臍v史經(jīng)驗(yàn)，結(jié)合對歌秋羅未來諸多可能性中最壞的情況，推測出帝國的壽命至多如此嗎？如果兩百多年后仍有皇族，那就讓名為“晨曦”的皇帝看著帝國覆滅……
????大抵如此吧，圣女對封建蓄奴制國家的皇帝確實(shí)不會有什么好臉色的。
????更何況帝國很有可能是因掌權(quán)者貪圖私利、貪圖子子孫孫榮華富貴，而砸毀機(jī)器拋棄工業(yè)一口氣倒退回這個模樣的。于在信中留下字字句句對歌秋羅人民的期盼與愛意的、來自異世界經(jīng)歷了百年屈辱方才重新站立于世界民族之林的工業(yè)強(qiáng)國華夏國的大圣女而言，這一切慘劇無異于一場凌遲。
????她已經(jīng)預(yù)見，卻沒有時間阻攔。
????星緹紗帶著熱情的笑意應(yīng)答著趕車人的話，她甚至在主動找話頭。趕車的車娘受寵若驚，不知道這位貴客正在她身后的車廂里拼命試圖控制住自己劇烈顫抖的雙手。
????她說這些年年景不好啊，糧食的價格一漲再漲。所幸家中長女已經(jīng)七八歲了，挺能干。不僅能做家務(wù)，還能帶著幾個弟妹去做些撿馬糞之類的活計(jì)。她說體面的衣服不好做，布匹的價格越來越高?？膳f衣服已經(jīng)穿得實(shí)在破舊了，在大車行趕車的車娘沒有干凈衣服怎么行呢。
????“哎，您看小的這一不小心跟您發(fā)了這么多牢騷，實(shí)、實(shí)在是對不住?！?p> ????話匣被車廂里那和善又溫柔的小貴客引導(dǎo)著打開之后就合不上了，直到晨曦門近了，車娘才后知后覺地感到了惶恐。她并不知道自己車上坐的是哪位公卿貴胄家里送到皇家學(xué)院的小姐，可能在夜里從正門進(jìn)皇宮的絕不是尋常人。
????就是普通人家，半夜沒個急死人的事情，也不能隨便敲別人家的門啊。
????“沒事，是我應(yīng)該感謝您毫無保留地回答了我的這些冒昧……沒禮貌的問題?！?p> ????星緹紗下了車，邊說著邊付了車費(fèi)。她對著車娘擺了擺手，說多出來的算是請她家孩子吃些好吃的。她目送馬車在逐漸濃重的夜色下遠(yuǎn)去，方才轉(zhuǎn)過身掀開自己的帽子。
????“是我，帝姬星緹紗，我要見陛下?！?p> ????皇城之中擺渡馬車?yán)锾炕鸷茏?，可下了車之后這風(fēng)雪依舊呼嘯著沒有半分停歇的意思。有侍女給帝姬披上黑狐皮的大氅，站在她身后看著通報的侍女反復(fù)確認(rèn)之后方才走進(jìn)去。
????砸碎瓷器的聲音從皇帝的寢殿里傳出來，和著罵聲一同在夜色寂靜之中穿過空曠的庭院，清晰地傳入星緹紗的耳中。她微微抬頭，目光越過攀著枯藤的鐵藝大門，看到這座宮殿樓上的有窗戶里透出燈火的光，便輕輕松了口氣。
????好歹是起來了。
????星緹紗很慶幸如今皇家人口凋敝，而自己的母親——這位脾氣并不好的薇麗婭陛下早早將她趕到其他宮殿居住。帝國的皇宮樓棟之中，用于居住的部分并不像異世界華夏國古代那樣有著嚴(yán)格的規(guī)定，否則星緹紗也沒辦法住在那樣靠邊又偏僻的好地方。想到自己屢次——并且或許之后還要繼續(xù)在皇宮內(nèi)外來回“偷渡”，星緹紗只覺得自己幸運(yùn)至極。
????要是和雪蜜兒一樣跟皇帝睡一張床，那才叫完了個蛋的。
????吞下口唾沫，星緹紗跟著侍女走了進(jìn)去。
????“您小心臺階?！?p> ????“好?！?p> ????星緹紗兩手抓著大氅，連著大氅下的裙擺也揪起來。她的步伐有點(diǎn)急，絲毫沒感覺到自己將領(lǐng)路的侍女甩在身后，直到走到了門前才想起停下來，等著侍女快步趕上來為她推開門。
????“謝謝你?！?p> ????厚重的雕花木門緩緩被推開，星緹紗用這片刻間不著痕跡地壓下自己呼吸的顫抖。在與低下頭的侍女擦肩而過的剎那，她下意識般、自我安慰似的輕輕說了一句謝謝。
????“這么晚了，你來干什么？”
????殿內(nèi)燭火搖曳著，在夜色里顯得有些昏暗。這是皇帝的習(xí)慣，她總是嫌一睜眼就看到明亮的光會太過刺眼。而此時這位薇麗婭皇帝陛下正穿著一身黑天色的睡衣，披著件暗紅色的長外套坐在這昏暗光影中的紅流蘇黑色床幔下。
????她披散著淺粉色的卷發(fā)坐在床邊，腿上正坐著她那被驚醒的小女兒。此刻的雪蜜兒尚且沒有選擇光系作為主修的魔法屬性，她那一頭柔順如同傳說中大圣女陛下的長發(fā)還是淺紫色的。方才薇麗婭的暴怒似乎嚇到了這個只有十歲的小姑娘，她抱著自己的小熊玩偶靠在年輕母親溫暖的懷里，眼里帶淚睡眼惺忪，打著哈欠有些委屈地接受著母親道歉似的摸頭。
????這很晚了嗎？星緹紗并不知道自己來來回回花掉了多少時間，手機(jī)并不在身上——在也不能在皇帝面前掏出來看看現(xiàn)在是北都時間晚幾點(diǎn)。不過這皇帝一向當(dāng)?shù)孟喈?dāng)窩囊，在群臣那受了氣，回來對著些不能說話只能任她打砸的物件亂發(fā)一通脾氣而后倒頭就睡也是常態(tài)。念及此處，星緹紗全然沒有了對自己半夜擾人清夢的內(nèi)疚。
????“陛下，臣這幾天在學(xué)校認(rèn)識了些新朋友，臣今天和同學(xué)出門……”
????“帝姬，朕每天還不夠累嗎？你能體諒一下朕嗎？??？”皇帝皺著眉頭打斷了低眉順眼的星緹紗，似是壓著滿腔怒火在和她說話，“你半夜把朕叫起來，就他媽的為了分享你的快樂新生活？你是不是嫌老娘活得太久，擋著你上位了?。俊?p> ????“臣沒有！”星緹紗直接跪了下去，俯首跪伏在皇帝腳邊，“臣是想說——”
????“沒有？！”皇帝似乎是怒極反笑，她看著蜷縮在地上這一團(tuán)小東西，冷笑著點(diǎn)了點(diǎn)頭，“對，你不急著登位。所以你結(jié)交北境武勛，還他媽結(jié)交的是勞羅拉，只是因?yàn)槟銥槿碎_朗善于交際所以想拉著那幫傻大個開繡花研討會對嗎？帝姬，朕真是小看你了，一眼沒看住你他媽居然就和勞羅拉家的小畜生睡一屋去了！不僅同吃同住做同桌，就連迎新舞會都穿一個系列的衣服——沒錯吧？我的天才小裁縫？！”
????“陛下，臣——”
????“別給朕狡辯！”皇帝直接打斷了星緹紗的話，她一腳甩掉了拖鞋，小腿帶著腳以膝蓋為圓心甩出去，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給了星緹紗一下?？葱蔷熂啚觚斔频墓蛟谀牵惶咄崃松硇我惨宦暡豢?，只是又重新調(diào)整姿態(tài)繼續(xù)跪伏著，薇麗婭只覺得氣不打一處來，“開口！老娘在問你話呢！你他媽啞巴了是不是？朕是真沒想到你膽子這么肥啊，還是說你脖子上頂著的那顆撒尿牛肉丸已經(jīng)被那幫文官家族出身的狗東西教得塞滿馬糞轉(zhuǎn)不動了？好你個帝姬，半夜把你娘喊醒，就為了告訴朕你和勞羅拉的公主玩挺好是吧？要不要朕現(xiàn)在就從皇位上滾下去，恭迎您榮登大位?。?！”
????好主意，下次別出了。
????所幸這樣一來星緹紗是大致明白了皇帝到底在發(fā)哪門子火，也再一次確定了自己必須盡快找到理由休學(xué)離開一切貴族多眼線雜的地方。只是可憐皇帝懷里縮著的小公主，睜著雙沒睡醒的大眼睛來來回回在媽媽和姐姐之間看了好幾次，終于是被嚇得哇一聲哭出來。
????“媽媽姐姐你們倆別吵了！別生氣啊——”
????雪蜜兒哭著，一面抹眼淚一面喊。她抬起頭看著母親的臉，那從來沒見過的可怕神色讓她本能地感到恐懼——那是近乎動物幼崽對被賴以為生的母親拋棄的恐懼感。她想讓姐姐趕快給媽媽道歉，可是媽媽根本沒給姐姐說話的機(jī)會。雪蜜兒不知道姐姐做了什么讓媽媽發(fā)了這么大火，可每次媽媽生氣的時候，向她道歉總是能讓她消氣的。
????侍女聽到了小公主的哭聲，可方才薇麗婭開著門罵的話卻是讓她們根本不敢進(jìn)殿去。雪蜜兒尖著嗓子的哭聲和叫聲刺得星緹紗心煩，睡眠不足的不適感和煩躁在此刻被無限放大，甚至壓過了什么長久以來讓星緹紗痛苦的思想。乞兒們面黃肌瘦甚至浮腫的小臟臉在這哭聲中浮現(xiàn)在星緹紗的腦海，揪心的愧疚和眼前的一切，讓她幾乎難以抑制自己直接站起身從皇帝懷里揪出雪蜜兒擓她兩耳光的沖動。
????算了，星緹紗，你自己也挺該死的。
????帝姬在顫抖——在皇帝的俯視之中，帝姬那被狐皮大氅罩著的身形在顫抖。一種難以言喻的厭惡感涌上皇帝的喉嚨，她都不知道該怎么罵眼前這個一面想要掌權(quán)，一面又被居心叵測的“老師”們教出這副奴顏媚骨之相，連話都說不清楚的蠢貨。
????所以她做的這些也是那些文官系的賤/貨教的？就像這副膽小如鼠的姿態(tài)一樣？
????那些狗東西甚至放心讓你去結(jié)交勞羅拉家族，你可真是你老師們的乖寶寶啊星緹紗帝姬。
????薇麗婭叫侍女進(jìn)來帶走了小女兒，于是不加抑制的怒火終于是從心口沖上了咽喉。她站起身抓著肩膀從地上生拽起帝姬，掐著她的下巴逼迫她仰頭與自己對視。
????你在哭什么啊？你有什么好委屈的？！
????“帝姬，朕再給你一個機(jī)會，你到底想干什么？”
????用花汁染成橘紅的指甲嵌進(jìn)了星緹紗的皮膚，她看著皇帝那雙金色的眼睛，顫抖著氣息微微張嘴數(shù)次，才把話說出來。
????“陛下，是圣女陛下在、在臣跪神殿那天夜里，給了臣解決流民問題的辦……”
????啪。
????視野在一聲脆響后劇烈旋轉(zhuǎn)，緊隨其后是臉頰上灼燒一樣的痛感和耳中的蜂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