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4 母親的病
????“你騙鬼呢？哈？帝姬？”皇帝一把揪住星緹紗的領(lǐng)子，另一只手抓著她頭頂?shù)念^發(fā)拽著她擰過頭來，“剛才不還說著你的好同學(xué)嗎？現(xiàn)在又在信口雌黃些什么??？你是把朕當(dāng)傻子是嗎？還是說你覺得自己有能耐了可以把所有人當(dāng)傻子？剛剛那一會給你時間想謊話了是吧？一開始你還想探朕口風(fēng)是不是？??？！你他媽的還學(xué)會對你娘說謊了是吧！你居然——居然還敢隨口拿大圣女陛下來扯謊，朕看你的良心真是被狗吃了！”
????“陛、陛下——”星緹紗在挨到第四個耳光的時候終于找到間隙開口，她不顧皇帝的怒火和所有君臣禮節(jié)，生生掰開皇帝的手——這讓她的雙手都被掐出瘀傷，乃至隔著手套被皇帝的尖指甲摳出血痕——又一次撲通一聲跪了下去，“臣不敢對您撒謊！臣更不敢假借圣女之名對您撒謊啊！是——是圣女給的辦法太過離奇！臣膽小怕自己實(shí)施有誤適得其反，所以一直沒有呃——！”
????頭皮上撕扯的劇痛又一次傳來，那是皇帝抓著她已經(jīng)散亂的長發(fā)狠狠一擰手腕，扯著星緹紗抬起頭來。皇帝金黃色的眼睛里每一點(diǎn)火彩都寫滿不屑，她俯下身看著星緹紗的臉，從鼻腔擠出冷笑聲：“離奇？你倒給朕說說圣女陛下給了你多離奇的方案，讓你不得不去跟勞羅拉公主天天混在一起！”
????“開采煤炭！”
????星緹紗似乎是又一次被嚇唬得不知所措，她沒有再從頭開始說什么七拐八彎的來由，在尚且持續(xù)的腦中蜂鳴聲里帶著滿臉淚痕直接把重點(diǎn)吼了出來。
????“召集流民，用食宿作為條件讓他們開采都城郊外的煤礦！然后……然后把處理過的煤炭拿去賣，以此不僅可以維持運(yùn)轉(zhuǎn)，甚至可以掙不少錢！圣、圣女陛下還說，不僅這些年以來人間天氣在不斷變冷，以后也還會——”
????“煤炭？”皇帝遲疑了片刻，那表情似乎是在懷疑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删o接著帝姬就無比認(rèn)真地看著她的眼睛點(diǎn)了點(diǎn)頭，剎那間皇帝幾乎都忘了冷笑出聲，“帝姬，你腦子沒出問題吧？還是說那天晚上來的不是大圣女而是溫西卡？他沒告訴你這招是他打算用來殺人的嗎——煤炭燒起來有毒！你是不是有點(diǎn)不清醒?。抗?？是因?yàn)樘娇陲L(fēng)被發(fā)現(xiàn)了還是真把老娘當(dāng)傻子！？”
????“不是的啊！陛下！大圣女陛下賜給了臣讓煤炭脫毒的方法流程，只是、只是當(dāng)下帝國的一切圣女陛下都看在眼里，她不愿意看到他人尤其是教會再與皇家分利，所以暫時不讓臣將這件事情公之于眾！臣一直在想該如何……可這幾天臣和其他人一同出門逛街，才發(fā)現(xiàn)就連都城也有許多無家無業(yè)的人。這些年帝國氣候越來越冷，北方糧食逐年減產(chǎn)，都城之外的流民和流浪者只會更多！臣、臣——”
????“所以你善心大發(fā)看不下去了，是吧？”皇帝還是在冷笑，打斷了星緹紗的話扯著她站起來，而后她那拽著星緹紗頭發(fā)的手向后狠狠一拉才松開。星緹紗被拽得一個踉蹌差點(diǎn)一屁股坐在地上，看得皇帝是終于勾了勾嘴角?；实圩灶欁宰卮策?，翹著二郎腿看著重新在自己腳邊跪好的帝姬，“你可真是個大善人啊，帝姬?！?p> ????星緹紗跪伏著，沒有回話。
????“喲，夸你你還不領(lǐng)情了是吧？好啊，既然帝姬如此體恤民情，朕怎么可以辜負(fù)你呢？去吧，反正都城郊外那兩座礦山本來就是你的，去吧，看看有沒有人愿意跟開魔石的低等奴隸一起工作，幫你把那些煤礦掘出來?！?p> ????“謝陛下?！?p> ????星緹紗終于松了口氣。
????這是這么多天以來她解決的唯一一個問題。
????夜風(fēng)灌進(jìn)兜帽，在為星緹紗紅腫的臉鎮(zhèn)痛之后，又在她的后腦勺與頸窩里掃了一圈，將積蓄的那點(diǎn)溫暖全部帶了出去。她提著玻璃燈，在安靜的夜幕下獨(dú)自穿過已經(jīng)空置多年的大半個宿舍區(qū)，回到了自己的宿舍樓下。夜色里宿舍樓里已經(jīng)很安靜，除開幾間高年級學(xué)姐的房間外，這一整棟樓幾乎都已經(jīng)熄了燈，與那十幾棟閑置的樓好像沒有什么區(qū)別。所幸蘿絲回來時與宿舍的管理員說了一聲，星緹紗才基本上沒解釋什么就順利進(jìn)了樓下四五號宿舍樓院子的門。
????不是她不想，只是這一臉的傷實(shí)在是不好見人。
????用帽子遮著大半張臉的帝姬對來開門的管理員道了聲謝，就低著頭匆匆跑上樓。墜在心里的石堆中不過是只有一塊拇指大小的落了地，卻還是讓星緹紗難得地感覺到了些許安慰。她一只手扯著帽檐，一只手抓著在胸前交叉的兩根包帶，心中的激動讓她現(xiàn)在就想跑到晨曦大街上帶著今天那些無家可歸者去城郊，可她不得不先回來一趟。
????“蘿絲，蘿絲！”
????星緹紗開了門，鑰匙也沒顧得上收好就抓著那丁零當(dāng)啷的一路快步小跑到蘿絲床邊，一面拍后者的臉蛋子一面試圖把她叫醒。被從美夢里生生拍出來的蘿絲皺著眉緊閉著眼睛抬起手驅(qū)趕蒼蠅似的揮了兩下：“別吵，睡覺呢……”
????“別睡了，快起來！有好消息！”
????木門的裂縫里透進(jìn)來的天光尚且青藍(lán)，濃重的夜色尚未完全褪去，有什么聲音隨著裹挾雪花的寒風(fēng)一起灌入這間狹窄的破屋。尚在夢中的婦人咽喉中有什么聲音試圖擠出來，可灼熱的干咳感讓她感覺費(fèi)盡了全身力氣也說不出話。眼前好像有什么人的影子，六個眼睛通紅地在同一張臉上注視著她。她好像聽到孩子的哭聲，還聽到天井里的嘈雜，陽光已經(jīng)穿過破爛的木門與房頂照射在屋子里，可那怪人趴在她的身上遮擋住了陽光。她該起床了，已經(jīng)到了這個時候，再不出去她和孩子們又得生生餓著一整天?？墒撬臏喩砩舷履呐率切∧粗杆坪醵加星Ы镏兀螒{她怎么努力，生生是動不了一點(diǎn)。
????冰涼的什么東西貼在了她的臉上，帶著些水漬的，柔軟的東西……
????“媽，快起來，媽！”
????身上的怪物瞬間消散，婦人這才后知后覺地感到恐懼。屋子里沒有什么日上三竿的陽光，凌晨的天光里兒子的小臉都快貼到她的臉上，滿臉的焦急在看到她睜開眼睛的一瞬間散開。
????“快！媽，外面有人來了！”
????有人來了……？婦人感到自己的腦袋如同灌了水一般的沉重，腦子像是在一鍋水里飄蕩一樣眩暈。她感到惡心，迅速地低下頭去用手支撐著額頭，可這陡然的低頭更加劇了她的眩暈感。她感覺到一切都在旋轉(zhuǎn)，腹中翻江倒海卻空無一物。她徒然地用手支撐著床沿張著嘴干嘔，卻什么東西也吐不出來。
????又……是來催房租錢的嗎……
????婦人的雙臂因?yàn)楦邿岬臒o力而無法支撐她壓在上面的重量，她幾乎是趴了下去。側(cè)著的下半身與趴著的上半身擰巴擠壓著腹腔，不斷加劇著胃部的痙攣。她空白的暈眩的大腦在某一瞬間萌生了就這樣吐死在這或許會更好的感覺——仁慈的圣女陛下啊，她并不是有意要欠賬不還的，如果、如果之前那好心的小姐給的那些錢沒有被搶走……
????“媽！快走呀！”
????門被吱呀地推開一條縫，涌入的寒風(fēng)并沒有讓她的腦袋輕松些許。婦人感覺眼前一片模糊，耳邊，不，周遭的一切都在她那因?yàn)楦邿岫g化的聽力中變得混亂而遙遠(yuǎn)。她好像聽見很遠(yuǎn)的地方傳來女兒的聲音，又好像聽到昨天那位橘金紅色眼睛小姐在說著什么。
????“媽！外面是前天那兩個好心的小姐！快起來！人家說要招工！不僅給飯吃，還有工錢拿?。 ?p> ????兒子的聲音在耳邊，又好像從很遠(yuǎn)的地方傳過來。顛倒失重的眩暈感讓婦人疑心自己并沒有真的醒來，怪誕的話語讓她感到顱腦的不適愈發(fā)劇烈。丈夫在因?yàn)閾趿速F族的車駕而殘廢之前就已經(jīng)染上的疾病似乎也已經(jīng)在她身上扎下了根——她已經(jīng)三十多歲了，超過了圣女賜予普通歌秋羅人不老青春的最長時限好幾年了。如同牲畜一般的逐年衰老已經(jīng)開始，她不再能在饑寒交迫中仍然保持健康的身體和青年的美貌，也不再能像青年人那樣輕易抵抗疾病和嚴(yán)寒的侵襲。
????昨夜下了一夜大雪，屋頂又漏下不少。
????“媽！快點(diǎn)快點(diǎn)??！外面、外面的……”
????“我們目前……抱歉各位，請容許我暫停一下，大家對我剛才說的有什么疑問都可以咨……直接問我的搭檔蘿絲，我先去看看那家人——小妹仔，我可以進(jìn)來嗎？”
????“可以的，可是我媽在發(fā)燒，您、您……”
????“謝謝，麻煩讓一下。”
????星緹紗快步跑過半個天井，問過門邊的小姑娘便從后者讓出來的門縫里擠進(jìn)了屋子。她把小女孩拉進(jìn)來，而后拉上了那搖搖晃晃的門板——那簡直就不能叫做門。被嵌在一起的幾條木板之間縫隙最大的能鉆過星緹紗的魔杖，呼嘯的寒風(fēng)灌進(jìn)來，仿佛在嘲笑星緹紗剛才關(guān)門那個動作的多余。
????轉(zhuǎn)過身一看，這屋子和門板是相當(dāng)?shù)菍?。被大雪新壓漏了的屋頂能看到幾根沒完全被雪覆蓋的茅草在北風(fēng)中飄搖，火炕那頭堆著剛砸下來的那塌掉的碎土塊與茅草，還有已經(jīng)融化后又再次凍結(jié)的積雪。與火炕相連的土灶里灰燼不知已經(jīng)冷卻了多久，而與土灶緊挨著的就是一道從房梁上歪歪斜斜掛下來的草席將房間隔開，草席的另一邊又是另一家人。
????“您還好嗎？”
????星緹紗沒說完就想擓自己一個大耳刮子。
????你在干什么啊，星緹紗？離開貴族那套裝模作樣的東西你就不會說話辦事了是嗎？?。课易鹳F的帝姬殿下，你到底在得意些什么？你凌晨帶著蘿絲讓毛球拉著幾箱棉衣跑到這里，把這么多人喊醒，又耽誤這么多人出去乞討和接活，不會就是為了讓別人在這冷風(fēng)里看著你擺架子，聽你說那些高高在上的晦澀拗口的東西，要他們?yōu)榱四氵@帝姬盛氣凌人的施舍而感恩戴德的吧？！
????星緹紗，星緹紗！你這個一點(diǎn)腦子都沒有，還偏偏喜歡逞英娥的東西！你清醒一點(diǎn)吧，你根本做不成事情！你是前天挨了皇帝一頓打，是昨天去找了家賣成衣的買了點(diǎn)棉服，可是你做這些都只不過是為了對著這些本就因?yàn)楸荒阄逞共湃绱素毨У娜遂乓愕纳屏迹∧阆虢柚鲞@些事去獲取成就感，去逃避內(nèi)心的不安，可你真的能逃得掉嗎？！
????你就是個——
????“我……”
????婦人想要爬起來，可她實(shí)在是干嘔得脫了力，閃爍的花光在眼前旋轉(zhuǎn)綻放遮擋了她的視野，她只感到有一雙手臂攬住了她，極有力地將她扶了起來。
????“……妹仔，過來幫我把你媽的枕頭放好?！?p> ????說是枕頭，不過是破舊的棉襖疊好放在了床頭。
????婦人沒來得及拒絕，被星緹紗扶著靠著衣服和灶臺坐起來。干嘔的欲望隨著上半身直立而消解了些。緊接著她感到被子——不，那是一件棉衣，一件帶著體溫和香味的嶄新的棉衣，被這小姐蓋在了她的身上。
????“請別推脫，這就是送給你們的，外面蘿絲——就是前天那個紅毛妹仔，正在準(zhǔn)備給其他人發(fā)棉衣?！?p> ????星緹紗按住婦人著急忙慌想要將棉衣拿起來的手，她拼命地讓自己將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事情。她聽到耳邊仿佛有人在嘲笑她的逃避，她的潛意識感覺到那被自己提出卻又被自己強(qiáng)行埋在心底的什么悖論，似乎要又一次破土而出在她的眼前她的耳邊她的腦海中她的四肢百骸里洶涌展開。
????星緹紗，看看我，星緹紗！你別想逃開！
????你這懦婦！你——
????“小姐……”
????星緹紗聽到小姑娘的聲音，她并不知道自己轉(zhuǎn)過頭的那一瞬眼神是怎樣的恐懼而空洞。可孩子的小臉和聲音剎那間將她拉回現(xiàn)實(shí)——那孩子扯著她的褲腳問她的名字，問她是不是教會的神使。
????“……不是哦?！?p> ????只是一瞬間，僅僅只是一瞬間，星緹紗的目光就在那劇烈的顫抖中變得溫柔而友好。她蹲下去一手抱起小女孩，站起來掀開了自己的兜帽。
????“我不是神使，也不是教會的人。我的名字叫星緹紗·緋歌麗塔·貝亞斯特，正在為了‘以工代賑’計劃招募前置工作的工作人員——這些一會我都會解釋清楚具體是什么的，請不要著急。”
????青藍(lán)天色里，夾雜著橘金色與紅色的白發(fā)浮著金黃的偏光，仿佛晨曦提前降臨，在寒風(fēng)之中飄搖著。
????那梳成馬尾辮的長發(fā)上，在她的耳朵上方，帶著一塊他們只在祭司宣講的圣女詩中聽說過的頭飾——浮著紅色光暈的黑羽毛和寶石構(gòu)成的皇權(quán)象征，五羽帝姬玄鳥翼。
????“現(xiàn)在的話，你們可以叫我星緹紗——直接叫星塔也行。那么……作為交換，能告訴我你們的名字嗎？”